闻泠姝、陆云曼和景逾明坐在上次那间清净的茶室里。
窗外的雨丝细密,沾湿了青石板路。
这一天下来剧团里气氛有些微妙,高团长因家中有急事,临时请假回了邻市老家,将团里事务暂交给几位老演员共同打理,还包括了素来与闻泠姝不太对付的张幕柳。
闻泠姝上一天班浑身不自在,不过茶室里的讨论却渐入佳境。
门上的铜铃突兀地轻响。
一股裹挟着室外寒湿气的低气压卷入。顾沉舟走进来,大衣肩头洇着深色的雨渍。
他身形挺拔,目光先在景逾明和陆云曼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疏淡得像扫过两件摆设,最终沉沉地落在闻泠姝脸上。
茶室瞬间安静下来。
陆云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景逾明端茶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姝姝,”顾沉舟开口,唇角微微勾出弧度,刻薄地说道,“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就是为了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他的目光略转向景逾明,带着审视。
闻泠姝的心猛地一紧,指尖掐进掌心。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撇清关系,却仍旧挤出略显生硬的笑,“他们是我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陆云曼性子直,听顾沉舟将自己定义为不三不四的人,瞬间炸了。
“谁不三不四了,你才不三不四,你全家都不三不四。”
景逾明的目光则在顾沉舟与闻泠姝之间不动声色地游移。
“泠姝,需要帮忙吗?”他放下茶杯,话语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顾沉舟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勾得深了些,晃眼地嘲讽。
他彻底无视了另外两人因维护她而升起的敌意,只对闻泠姝伸出手,掌心向下,丢过一个沉重的车钥匙,“我喝了点酒,开不了车了。你来开,我们回去。”
空气骤然凝固。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他明明有无数种更体面的方式离开,却偏要选择最折辱她的一种。
在她朋友刚为她挺身而出,维护她尊严的时刻,用使唤司机般的姿态,将她的平等和体面,在她朋友惊愕的目光中碾碎。
几秒钟的死寂。
闻泠姝的脸色倏地白了,像被抽干了血。
“我不去。”她看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脸色铁青的陆云曼和神色凝重的景逾明,一种巨大的难堪几乎要将她淹没。
顾沉舟微微倾身,用只有他们俩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闻泠姝,别忘了你父亲还在等我下周的那笔投资。还是说,你现在就想亲自打电话告诉他项目黄了?”
闻泠姝的血涌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他总是爱拿她爸爸要挟她。
闻泠姝两只眼睛木呆呆地看着陆云曼和景逾明。她扯动嘴角,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近乎僵硬却顺从的弧度。
“好的,顾总。停在哪条街了?我这就去。”
她甚至没有问是什么车,车牌号多少,仿佛熟悉他的一切本就是她的本分。她紧紧地捏住顾沉舟给的钥匙,站起身。
感觉到陆云曼的惊恐和景逾明目光中骤然冷却的审视。
“抱歉。景学长,云曼,家里有点急事,我今天得先回去了。”她语调甚至有点轻快,与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截然相反。
顾沉舟却哂笑,那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像猫玩弄爪下的鼠,“急事?我怎么不知道家里有什么急事。闻泠姝,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是没什么大事。”她垂下眼,嗓子更低更软,带着刻意的讨好,“可是……”
她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几乎挂不住,看着顾沉舟,说:“这不是我亲爱的男朋友闹小脾气了吗,我哪有胆子不哄。”
说明他们没有公开的情侣关系,已经是她能想到的至少还能保全一点颜面的方式。
顾沉舟闻言,笑容更盛像是满意,又像是嘲讽她的识趣,他目光扫过景逾明和陆云曼,话音慵懒却清晰,“好呢,原谅你,泠姝在家确实挺会‘哄’人的。”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人僵硬的脸色,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闻泠姝跟着顾沉舟走出茶室,留下身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小跑着跟上顾沉舟,坐上了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
车内空间宽敞而冰冷,真皮座椅散发着昂贵却疏离的气息,雨点敲击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怎么?不高兴了?”顾沉舟唇上挑抹笑,明知故问。
“你觉得呢?”闻泠姝望着窗外飞速倒退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我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难堪和屈辱感尖锐地刺穿着她刚刚试图拾起的尊严。
“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失控的感觉,不是你之前说什么都会听我的吗?”顾沉舟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啊,是我不对。”闻泠姝自嘲地苦笑,脸上表情浮着仿佛磨灭了心气般的疲倦。
他甚至不需要怒吼或贬损,只需一个轻飘飘的命令,就能让她在好不容易建立的平等关系前,瞬间打回原形。
闻泠姝心里有点东西,不是藤蔓,倒像是梅雨天墙角悄无声息沁出的霉斑。
湿漉漉、绿黝黝地蔓延开来,带着一股腐而不烂的顽固生气。
是恨。
打压只会让它暂时隐入墙皮,一旦得了空隙,便更加恣意地疯长,根须往更深处扎去。
顾沉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无声潮湿怨怼。他冷声警告,“闻泠姝,收起你那些不上台面的心思。”
“趁我没有真的生气,适可而止吧。你也清楚,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不是吗?”
-
回到她位于回浦那间顾沉舟名下的公寓,压抑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顾沉舟似乎想用惯常的方式将这怨气压下去,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驯化。
他给了她一张卡,数额远超她平日好好表现时所得的奖励。
然而这一次,闻泠姝看着那张反射着惨白灯光的薄薄卡片,指尖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拿。
一阵悔意,像窗外的雨,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她的骨头缝里。
童年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涌上来,带着发霉的气味。
她的妈妈容貌昳丽,万里挑一。用她那一张好脸嫁给了其貌不扬却家境殷实的爸爸。
外婆一家包括妈妈本人都对和爸爸的结合感到满意极了。
妈妈也当了养尊处优的太太十来年,能享受到远远超过同辈的物质条件。可闻泠姝十几岁时家道便如朽木般中落,曾经殷实的生活化为泡影。
此后经年,逼仄的屋檐下便只剩下无休止的争吵与相互怨憎。
妈妈悔恨交加,爸爸颓唐失意,所有温情都在贫贱与失望中被磨蚀殆尽。
闻泠姝从小到大待在父母身边,耳濡目染。
从妈妈身上得到深刻教训。甚至,她夜里做梦,都梦见自己重蹈覆辙,挽着一位其貌不扬的男人,在亲友虚假的所谓艳羡中走入婚姻。
醒来对着出租屋惨白的墙壁,惊出一身冷汗。
她深以为诫。
风水轮流转,如果只是因为现在看中丑男人的富裕而选择跟对方结婚,那万一对方落魄了呢。
她又做不到一旦落魄就将人狠狠揣了。
与其到时候后悔,不如一开始就锚定挑选的标准。
单单有钱没有颜不行,单单有颜家里穷得叮当响也不行。反正都是得谈恋爱的,干嘛委屈自己将就。所以不仅要有些家底,而且对方得长得帅。
而现在,她望着这个虽然富有英俊却让她倍感压抑和羞辱的顾沉舟,竟然第一次从骨子里真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从确定择偶目标时一开始就定错了。
-
没多久,顾沉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
甚至没有避开闻泠姝,只冷淡地说了句“有事”,便拿起大衣匆匆离去,将她独自留在那一片冰冷的奢华里。
闻泠姝看见屏幕上面清晰地跳动着“QZC”三个字母。
他倒不再备注负心坏女人,而是改成名字缩写了。
QZC,齐照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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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闻泠姝从半箱里拿草莓牛奶。
刚倒出来半杯,忽然接到团里“通知”,说是高团长临走前交代,有重要文化口的领导临时起意要来考察,点名要看年轻演员的功底,让她立刻回剧团准备排练一出折子戏。
闻泠姝虽觉突兀,而且又是晚上下班时间,但高团长不在,事情又涉及剧团形象,不敢怠慢。
外面虽然下着雨,却也只得冒雨匆匆赶回。
谁知到了剧团,却发现排练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后勤在闲聊。那些被点名要赶到剧团的人一个也没来。
一问才知,根本没什么领导考察。
泠姝顿时明白,是被人耍了。与此同时,群里又发消息,说接到通知领导临时取消考察。
闻泠姝磨牙冷笑,一会儿说领导要来看,一会儿说取消考察,真把她当傻子呢。
同时,她脑海里飞快浮现张幕柳阴恻恻的嘴脸。除了张幕柳,团里谁会煞费苦心地特地为难她。
她一直没有搞明白究竟是哪里得罪过张幕柳,以至于明明才来不久,便惹来她的处处为难。
恰好师妹盛芊巧回来取落在剧团的水杯。
见她脸色不对,“师姐,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闻泠姝控制情绪,“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幕柳好像存心跟我过不去似的,要给我穿小鞋。”
盛芊巧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细声透露,“师姐,你别往心里去。张老师她,唉,可能就是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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