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面不长,但对双方而言非常愉快。
结束之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回浦市天空呈现的颜色近似灰鸽子。
景逾明有事先走,闻泠姝与陆云曼继续在茶舍,面前摊着一本写满潦草点子的笔记本。
闻泠姝行动力极强,有了预想便迫不及待要拉着陆云曼头脑风暴。
她直言不讳她想邀请景逾明帮忙做账号。
“剧本的话,打小三抓出轨这种虽然狗血是很狗血,但街上扫垃圾的阿姨都看腻了,感觉没有记忆点和转化率。”闻泠姝的指尖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
“我们得弄点不一样的。既要沾着戏台的仙气,又不能让人看出使劲的痕迹。”闻泠姝的看法别出心裁。
陆云曼眨着眼,年轻的兴奋劲儿还没褪干净:“真的不请景学长来唱一段?他形象好,穿上戏服肯定能猛猛吸粉的!”
“太刻意。”闻泠姝打断她,“捧一个完全的外行去台上,是砸我们自己招牌。”
她沉默了片刻,恍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打个响指,“乐队。让他进乐队。坐在台侧,司鼓。”
“司鼓?可他不是学器乐出身的啊,”陆云曼想分享她对景逾明的那点儿了解了,“据我所知,景学长好像什么乐器都不会。”
“二胡唢呐没几年功夫不像样的,但鼓点节奏,能速成。”闻泠姝抿唇笑道,像风吹过水面的一道痕,“他要的是论文材料,我们要的是他坐在那儿猛猛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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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闻泠姝将景逾明约在剧团排练厅。
日光从高窗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配合景学长做研究,是我们剧团该做的。”闻泠姝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份工尺谱推到他面前。
“司鼓是戏的魂,节奏一起,台上的人就活了。你从这里入手,了解之后写论文再好不过。”
她教他认谱,手指点过那些古老的符号,语调平缓得像是沉稳的说书先生。
“譬如这出《追鱼》,”她眼神在工尺谱和景逾明身上来回,“这出戏,披着才子佳人的俗套外衣,内里却是一曲献给爱情的绝唱。”
“它将那点俗世男女的痴念,提纯得如同晨露,不沾一丝尘垢,洁净剔透得让人心尖发颤,恍如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景逾明接话。“我看过这一出,唱的水底精灵为了一段情,肯舍了千年道行,剥鳞褪骨,换一具痛楚的凡胎,去搏一场镜花水月的相逢。”
景逾明蓦地抬眼看她,目光清润,“你觉得值吗?”
“我觉得?”闻泠姝笑了笑,文不对题,“我只觉得鼓点这时候该密了,得敲出那点不顾一切的疯劲儿。”
团里的人在周围走动,眼神像扫过角落里蒙尘的旧戏箱一样扫过他们。
不看好是写在明面上的。
张幕柳经过时,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像一阵阴风刮过。
闻泠姝只觉得那声像湿冷的蛛丝粘在背上,拂不去,惹人厌烦,她下颌微微收紧,目光仍专注在工尺谱上,只当是蚊蝇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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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累了,遂休息。
景逾明在廊下整理笔记的间隙,张幕柳便像片影子似的贴了过去。
“你是闻泠姝的朋友?”
景逾明不明所以,“算是吧。”
大概是景逾明言辞模糊,张幕柳顿时信心倍增,“我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闻泠姝,手段厉害着呢。跟茄嘉科技的卫叙观不清不楚的。可人家是有正牌女友的,你说她这算什么?”
景逾明不以为意,“算什么,算老几,既然没有吃我家的大米,就轮不到我来说她算什么。”
张幕柳见景逾明神色肃然,不甘心还要再说什么,景逾明却推说有事,拿了笔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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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逾明没有在闻泠姝面前提过张幕柳背着她说坏话。
但张幕柳自己气呼呼地跟其他同事吐槽景逾明被猪油蒙心,几天后,她偷偷在景逾明面前抹黑闻泠姝的话,很快拐着弯地递到了闻泠姝耳中。
她找到张幕柳时,对方正对镜勾脸,一笔一画,描得仔细。
闻泠姝吐出来的字像冰棱子,直直钉过去,“张老师,戏台下的舌头要是比台上的唱词还长,这碗饭,怕是端不稳了。”
张幕柳的手一抖,一笔胭脂斜斜划到腮边,像道血痕。
她张了张嘴,没出声。有偷偷使坏的胆子,却不敢直面被造谣的正主。
闻泠姝转身离开,心口堵着的那团浊气堪堪消散。
不过她倒是也想知道景逾明怎么想的,排练时故意提到,“景学长,张老师没再跟你分享点我的什么新鲜事迹?”
“说了,那些话,听过便算了。”他温和地说道。
闻泠姝说:“你不信?”
景逾明淡笑,“卫家家大业大,茄嘉科技更是资本雄厚。闻小姐真搭上了那位卫叙观,他随随便便安排手下MCN运作,你应该已经粉丝百万了。”
不至于现在还得找他帮忙起号。
闻泠姝愣了片刻。
她原以为他会流露出轻视或好奇,却没想到他逻辑如此清晰冷静,三言两语便撇清了污糟的联想。
倒显得自己先前那点防备有些小气了。
景逾明超出预期的明达,让她心下微微一松,却又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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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闻泠姝照旧回公寓休息,接到顾沉舟电话时,正蜷在柔软宽大的沙发里。
“开门,我在楼下。这几天我住这里。”
他不放心闻泠姝租房,住在这处顾沉舟名下的产业,是当时顾沉舟同意让闻泠姝借调来回浦市的条件之一。
顾沉舟进门时带进一身秋夜的寒凉,目光在客厅里扫过,像检查一幅有无落尘的古画。
“怎么突然来回浦?”闻泠姝递过一杯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怠慢。
“办事。”他答得简短,接过水杯并没喝。
短暂的沉默后,闻泠姝不知怎的,话就溜出了口,“也是,要度假也不会来回浦。”
“太湖便挺不错的,去过一次还能去第二次。”
说完她就悔了。
顾沉舟的目光倏地沉下来,像古井,幽深得不见底。
“你倒是对我的行踪上心。”
“你表面上对我冷冰冰,其实私底下调查我的行程?”
上次去御园找卫叙观却跟顾沉舟撞个正着时,他也是摆出这副阴沉的面孔。
闻泠姝心像被那冰冷的井水浸了一下,猛地一缩,泛起细密的寒意。
但她脸上却漾开一点无奈的笑,轻巧地把自己从嫌疑里摘出来,“是乔公子发的朋友圈。兴许是设置了仅我可见呢?顾总不妨问问。”
顾沉舟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话的真伪。忽然,他极轻微地蹙了下眉。
什么也没再说。
这晚,他极其自然地占据了卧室里那张唯一的床,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安排。
闻泠姝则抱了一床被子,缩在客厅那张并不宽敞的沙发上。她听着卧室里隐约的动静,思绪飘回半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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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事烂得像一滩沼泽,是顾沉舟用真金白银垫出一条勉强能走的路。
她不是不感激的。
可这点虚妄的暖,很快就被现实吹凉。
她曾在他胃疼时守了半夜,换来他清晨醒来一句冷冷的“少在我这儿枉费心机”;她记得他所有喜好,而他至今分不清她特别喜欢吃糯叽叽的食物。
闻泠姝试过感化顾沉舟,她精心煲好的汤,却比不上齐照琮一个无关痛痒的电话。她生日那天空等顾沉舟等到深夜,却没得到他半个字的解释。
顾沉舟对闻泠姝的不错,是限定在私人领域里的施舍,一旦触及他的真正边界,立刻冷硬如铁。
比如,他曾因她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无意间对一位与齐照琮相熟的友人流露出些许被他照拂的痕迹,便足足冷落了她一个月。
所以,闻泠姝及时止损。
并且在后来无数个深夜懊悔她竟然会被于顾沉舟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的给予而迷得差点将自己赔上去。
沙发柔软,却硌得她浑身发疼。
这一夜,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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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沉舟在回浦市的产业事实上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几年前他就全交给子公司的主事打理了。
只不过他近来时常无意识地摩挲手机,屏幕却黑寂得像冬夜的湖面,再不曾亮起那个熟悉的头像,弹出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或琐碎的日常分享。
他这才惊觉,闻泠姝已许久未曾主动寻他。
连程式化的“晚安”也一并省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静默,初时只觉得耳边清净,日子一久,竟品出一丝被怠慢的涩意。
好似一件用惯了的旧瓷,平日不显,一旦挪开,空出的位置便格外扎眼,时时提醒着某种脱离掌控的别扭与不适。
他感觉到心底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清楚这并非源于思念,更像是对所有物脱离既定轨道的本能不满。
顾沉舟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感觉。
尤其当这种失控感来自于一个他曾以为牢牢握在掌中的人。
闻泠姝近来的沉寂与疏离,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细微却持续地撩拨着他神经末梢,带来陌生并令人不快的痒意。
因此,即便回浦并无紧要产业需他亲自坐镇,他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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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卧室门开着,顾沉舟已离开。
闻泠姝头重脚轻地去剧团,忙得脚不沾尘。
下午时手机震动,是顾沉舟的消息,言简意赅:晚上一起吃饭。
她盯着那行字,几乎能想象他发号施令时的淡漠神情。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片刻,回过去,「今晚约了学妹和景学长聊合作,已经说好了,实在走不开。抱歉顾总。」
消息发出后,如石沉深海,久久没有回音。
顾沉舟第一时间便瞄到闻泠姝回过来的消息。
他靠在软椅上的身子坐直,紧紧将手握住拳,才忍住将手机砸出去的冲动。
他脸色骤然冷下,没说话。山雨欲来的死寂,往往比咆哮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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