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深处，紧邻山林的一隅。
走过众多潦草搭建的窝棚，眼前几处小窝显得格外用心。
同样简陋，却用了林中新伐的树干作支撑，树枝和藤条细细覆顶，四周垂挂着草枝、藤条编织的草帘，既隐蔽，又透着质朴的安稳。
青昭眼中掠过讶异，脚步未停，默默跟随。
老莫领着青昭，径直走向更远处最大的那个树窝。他撩开草帘，声音低沉，带着暖意：“阿娘，小宝，我回来了。”
窝棚内光线昏昧，却洁净。新编的草席铺在角落，垫着干草。一位头发半白、身形消瘦的老妇人正编织着什么，身旁蜷缩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约莫五六岁，瘦小，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间或发出压抑的轻咳。听见阿爹的声音，她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倏地睁开一双因高热而湿润、圆亮的眼睛。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老莫身上，软糯惊呼：“爹爹！”随即张开双臂。老莫抱起她。
女孩嘴角刚牵起笑意，目光便被老莫身后的青昭吸引。小女孩的眼睛亮了几分，好奇又怯生生地盯着青昭：“阿爹，你身后的漂亮姐姐是谁呀？”
老妇人闻声抬头，停下手中动作，脸上的安心，在触及青昭后凝固了。“阿虎，这姑娘是……？”老妇人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路上遇见的，几个泼皮找麻烦。”老莫言简意赅，抱着小女孩侧身让出空间，朝窝棚里另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抬了抬下巴，对青昭道，“姑娘随便坐吧，甭拘束。”他的语气粗粝直率。
青昭抱着焦尾，依言在角落坐下。她转向老妇人，微微颔首：“叨扰婆婆了。”
老妇人看看青昭，又看看儿子，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动，化作一声长叹。目光在青昭疲惫却依然清丽的脸庞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虽旧却过分干净整洁的衣袍。
老妇人神色复杂，终究还是艰难地开口：“姑娘，你身上太干净了，”她喘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窝棚外，“这干净，在这地界，是祸啊。”顿了顿，又絮叨着，“姑娘家家的，孤身在外，千万要护好自己。”
青昭心微微一紧。眼前这老人，自身艰难，却依然分出了一丝善念给她。
“谢谢大娘挂心，”青昭的声音轻柔真诚，“今天多亏莫大哥仗义援手。如今还要叨扰您和莫大哥两日，实在……过意不去。”话语里满是感激与歉疚。
看着小女孩好奇单纯的眼睛，青昭轻轻放下怀中的焦尾，小心摸出剩下的两颗野果。果子不大，保存的很好，散着淡淡的清甜的果香。
小宝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从焦尾转向青昭手中的果子。
青昭微微一笑，拿着果子起身，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摆内里轻轻擦拭几下，递到小宝面前，温言道：“小妹妹，这两颗果子送给你，就当是……谢谢你让姐姐歇歇脚的礼物，好不好？”语气带了点哄孩子的俏皮。
小宝下意识地看了眼阿爹。老莫脸上坦荡：“给你的，自己看着办。”小宝怯生生伸出小手。
青昭眼中泛起笑意，稳稳地将果子放进她摊开的掌心，朝着老妇人和抱着小宝的老莫，行了一礼。
在莫大娘的帮助下，青昭手腕敷上了药。
莫虎把一短刀收进腕间皮鞘。声音低沉：“阿娘，你照顾好小宝。今天城内的医师又没来义诊，我去后林转转，看能不能寻些草药跟吃的。”
他又转向青昭，目光扫过青昭手腕：“青昭姑娘，你虽有些功夫在身，但双拳到底难敌四手，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青昭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
大娘起身拍拍他手背，细细叮咛：“林中多虎豹，千万注意安全。”
莫虎用力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应道：“晓得了。”
草席上，小宝小口啃着果子，不忘扬起脸，乖巧叮嘱：“阿爹小心！”
莫虎捏捏小宝的揪揪，便一把掀开草帘，没入屋后山林。
一旁的焦尾凑上小宝跟前，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胳膊。很快，一人一狗便在草席上滚作一团，小宝咯咯的笑声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
青昭轻轻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右手，坐在角落，安静地看着莫大娘编织草帘。
莫大娘眉目平和，嘴角噙着一抹温软笑意，枯瘦但灵活的手指翻飞不停，细长的草茎在她指间跳跃穿梭。青昭看得出了神。她瞟见青昭认真的模样，不禁笑道：“姑娘富贵人家的，没见过这样粗浅的玩意儿吧？”
青昭一怔，神情莫测：“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她顿了顿，“是这只小犬……找人救的我。”
莫大娘手上一停，闻言抬头看向青昭，神情怜悯：“可怜见的，阿昭醒来怕坏了吧。”
青昭心口一酸，闷声道：“……其实也还好。”她低头眨了两下眼睛，重新看向莫大娘：“我遇到了一些很好很好的人，像大娘您这样儿的。”她嘴角扬起笑意。
莫大娘看着青昭亮晶晶的眼，话到嘴边只是摇了摇头，笑叹一口气。
青昭就这样坐在草席旁，听大娘念着：“这世道啊，活人难。老天爷不开眼，不是旱就是涝……”她手下不停，声音沉甸甸的。
“咱们这些人，命比草贱，就像这棚户区的烂泥地，谁都能踩上一脚，”大娘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宝身上，满是心疼，“苦就苦了孩子们。小宝生下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又染了病…唉……”
青昭静静地听着。莫大娘那带着独特韵律的口音，低沉绵长。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在青昭心底弥漫。这腔调，仿佛听过千百遍，有种难以言喻的熨帖。
熟悉感越发清晰。青昭蹙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布条。
她忍不住轻声开口，语气探寻道：“大娘，”青昭的目光落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声音放柔，“您说话的口音好生亲切，我梦里似听过好多次。”
莫大娘闻言抬起头，讶色在皱纹里一闪，“阿昭也听得惯我们钱塘的土话？”
青昭颔首，指尖摩挲着腕间的布条，“听着觉得心头很暖，好像…很久以前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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