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飓风雨势稍弱，雨丝依旧绵密。堂内，药香与潮湿的霉味混杂。
诊案旁，徐谨言正垂眸为一位老妇人切脉。
老妇人约莫六十许，头发花白，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绾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里透着疲惫。她絮叨着：“徐大夫啊，这老寒腿，遇着这鬼天气，就跟针扎似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徐谨言面上带着惯有的温润浅笑，指尖稳稳搭在老妇枯瘦的手腕上，声音清朗柔和：“阿婆莫急，湿气入骨，非一日之寒。待我开副温经散寒的方子，再配以艾灸，慢慢调理会好的。”他耐心安抚着。
两个伙计刚安置完一批流民，坐在一旁唠闲。
这时，一个带着湿气的年轻伙计从门廊外闯入，收起破旧雨伞，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临安那边发大水了，半个钱塘都淹了，金山寺那边洪水滔天，浮尸遍野。”他一边咂着嘴，一边拍打衣襟上的雨水，脸上还带着惊悸。
“这世道唉，”另一个年长伙计捶着腰，“最近涌到咱刺桐城讨生活的流民，乌泱泱的，安济坊都快塞不下了。”
与徐谨言一同坐堂的老大夫，闻言叹息。
徐谨言专注地看着老妇的脉象，眼睫未曾抬一下。
老妇人听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深深叹了口气，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角。
“听说是有蛇妖作怪！”那年轻伙计压低声音，带着笃定，“掀起了滔天巨浪！我那探亲回来的嫂嫂还没到临安呢，就半路折回来了，她说多亏了金山寺的大师法力无边，收了那大妖镇在塔下！”
“要我说这妖物最是恶毒，祸乱人间。”另一精瘦伙计接口，语气愤慨，“管它是蛇妖精怪，非我族类，就该烧个干净！省得遗祸无穷！”
徐谨言搭在老妇腕上的指尖，微微一滞，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诊脉的力度。
老妇人抬起眼皮，朝那精瘦伙计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唉……后生仔，话莫要说得这般满。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妖没几个，倒是人心……”
精瘦伙计反驳道，“人再可怕，能比吃人喝血的妖怪可怕？”年轻伙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阿婆顿了顿，似乎觉得多说无益，又重重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到底是没经过那些真正的‘恶’，不懂……不懂这人皮底下，能藏着怎样的心肠叵测，比妖怪更噬人骨髓。”
徐谨言听着老妇人的话，唇角的笑意深了些，他温声对老妇说：“阿婆说得是。您这脉象沉涩，确需好好温养。”
就在这时，通往内院的门帘被掀开。
青昭身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走来，乌黑的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颊边。眉目清冷，身形虽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怀里抱着不足一尺的黄毛小犬，它蜷缩在她臂弯里，一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坊内众人。
那精瘦伙计看见青昭出现，眼睛顿时一亮，转问青昭：“这位姑娘想必也觉得那些妖怪残忍骇人吧？”
在青昭未掀帘前，她就听到了伙计们关于“妖物恶毒”、“该烧干净”的议论。此刻，她苍白的唇瓣紧抿，冷冷瞥了那伙计一眼，声音清晰如冰：“聒噪！”然后径直走向徐谨言。
只是抱着焦尾的手臂微微收紧。怀里的焦尾配合地仰起小脑袋，冲着伙计方向，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警告：“汪！”
精瘦伙计面色不愉。那个年长伙计连忙扯了扯他衣角，低声道：“这小娘子病容满面，估计是心情不好。”
徐谨言缓缓收回了搭在老妇腕上的手。看青昭朝自己走来，勾起一抹浅笑：“姑娘怎么来前堂了？病体未愈，寒气侵骨，不宜久立。”他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打破了凝滞。
徐谨言站起身，从一旁架子上拿过一件厚实的旧棉布披风，走到青昭身边，放在案旁，姿态自然，面上是不容拒绝的关切，“披上吧。动气，伤身。” 然后动作轻巧地隔开了青昭与那几个伙计。
青昭没有看案上的披风，抬眸对徐谨言道：“谢徐大夫好意。后厨的王嫂子说徐大夫好这口甜糯，让我送来。”说罢，她放下手中用粗布裹着的地瓜，抱着焦尾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门帘之后。
徐谨言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对那几位僵立的伙计和诊案前的老妇歉意地笑了笑：“诸位见谅，病人心绪不稳，惊扰了。阿婆，我们继续开方子。”他重新坐回诊案前，提笔蘸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老妇人看着门帘方向，神色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间的目光。情绪的剧烈波动下，连带着身体的虚弱，青昭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她下意识揉了揉酸胀的脖颈。突然，她神情一凛，颈侧皮肤下，几片若隐若现的青色鳞片悄然浮现，又如同水底幽光般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青昭抱着焦尾，一路无言，心中却若有所思。
她望向廊外渐小的雨帘，想起梦中那道坠入深渊的白影，那撕心裂肺的“青儿，救灾！”，此刻竟像枷锁，紧紧箍着她的心脏。
“钱塘水灾……蛇妖入塔……”青昭回忆着刚刚那几个伙计的话，低头看了眼已经光洁如初的手背，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她得去钱塘走一趟。
怀中焦尾睡得正憨，迷迷糊糊中撩开眼皮舔了舔青昭手腕那处微不可查的旧齿痕，又沉沉睡去。
青昭（蹙眉）：我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徐谨言（嗤笑）：你就装吧。
青昭（放焦尾）：谁有你会装！
风小贶：他们在吵吵啥子嘛！明天就要出征了，吵啥子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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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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