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沉沉,暴雨如注。
穹窿之上堆叠着铅灰色的浓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像一只攥紧的巨手,随时可能碾碎一切。
电光在云层深处游走,惨白、刺目,每一次闪烁都像锋利的刀刃划破黑暗,短暂地照亮这片被雨水鞭挞的天地。
雷声在远处酝酿,低沉、绵长,如同大地深处的闷吼。
它不急着炸裂,而是缓缓逼近,像某种不可名状的巨兽在黑暗中匍匐前行,每一步都让空气震颤。
风裹挟着雨,抽打着一切,树木在狂乱中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嘶喊。
忽然,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雨幕。
一辆线条沉敛的黑色豪车缓缓驶来,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灯照亮的雨线如同无数银针倾泻而下。待车辆在一座森然矗立的宅邸前停稳,身着黑衣的女助手率先撑伞下车。
她快步绕至另一侧,伞面倾斜的瞬间,车内人便急切地探身出来,伞沿下,一袭白裙如惊鸿般掠过,裙摆被狂风掀起,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
“轰隆!”
一道紫电裂空劈下,刺目的雷光如利刃般贯穿夜幕,刹那间照亮整座府邸。
惨白的光掠过乌木大门,映出高悬的匾额——“沈宅”两个漆金大字,在电光中竟如淌血般猩红刺目。
那匾额下的门扉森然洞开,门环上的狴犴兽首在雷光中狰狞毕现,铜铸的眼珠泛着幽光,仿佛活物般死死盯住来人。
整座大门在阴影中扭曲变形,宛如一张缓缓咧开的血盆巨口,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女助手死死盯着沈家那两扇森然洞开的乌木大门,瞳孔紧缩,握着伞的手指节发白,声音细若蚊蝇:“小、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老爷特意吩咐过……”
她的话戛然而止——程情倏然侧首,残余的闪电映亮她半边侧脸。
那双本该含情的杏眸泛着琥珀冷光,眼尾微微上挑,像出鞘的薄刃。明明生着张温婉的鹅蛋脸,此刻却透出森然寒意。
女助手霎时噤声,胆怯地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言。
程情一把夺过伞柄,裙裾翻飞间已踏过积水向沈宅疾步而去。雨水顺着伞骨滚落,在她周身织成一道透明水帘。
大宅门前伫立着两道漆黑身影,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他们青黑的面容在夜色中泛着冷光,肃杀的目光在看清来人是程家大小姐的瞬间倏然低垂,宛如两柄归鞘的利刃,沉默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程情跨过沈家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时,雨势骤然转急。万千银线斜斜砸下,顺着门檐连成水幕,落地时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抬眼望去,飞檐下的景象更显凄惶。
数十盏素白灯笼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竹骨发出阵阵凄厉的呻吟,糊面早被暴雨撕扯得千疮百孔。
忽然“咔嚓”一声脆响,最高处那盏灯笼竟拦腰折断,像折翼的白鹤般直直坠下,在青石阶前摔得粉碎。
残破的宣纸在积水里痉挛般翻卷,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程情死死攥紧伞柄,竹骨被掌心的冷汗浸得黏涩不堪。她贴着回廊内侧疾行,避开檐口滴落的冰冷水线,裙裾却仍扫过柱根深暗的苔痕。
脚踝猝然一凉—— 似有湿滑冰冷之物缠了上来!
低头惊看,廊下青砖的缝隙间积着一滩浑浊浅水,一张残破的绢帛画像正半浸其中,边缘被水流推动着,竟如活物般贴附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画中女子容颜漫漶,雨水将朱砂勾勒的眉眼洇成一片猩红的泪痕。残卷边沿的金漆簌簌剥落,被檐溜精准滴落的雨水冲成缕缕游走的金蛇,钻入砖缝深处。
程情低促地喘了一声,灯笼昏黄的光穿过雨幕斜斜映下来,昏黄光晕堪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那画被水浸得浮胀发白,湿透的绢帛吸附着污浊,唯独那两点用浓稠朱砂点染的眸子,在幽光下灼然欲滴:猩红得像剜出的血肉,穿透灯笼晕开的暖黄光雾,毒针般直刺她眼底,扎得人双目刺痛。
她猛地屈身,指尖触到那滑腻冰冷的纸背,带着惊悸狠狠一扯!
松手的刹那,一股裹挟着刺骨雨腥的阴风穿廊而至,将那残画如一片被遗弃的蝶蜕般卷起,“啪嗒”一声甩在廊外湿漉漉的石阶上。
恰在此时,一道青紫色的电光裂空劈下——惨白的光瀑瞬间吞噬一切,映照出廊外台阶上——
汹涌的雨水正疯狂撕扯、啃咬着那幅残卷,红的眼、金的纹、白的纸,在浑浊的水中渐渐晕染开来,像一捧被打散的胭脂,在水里漫成了片。
又过了幽幽折折,终于看到一处灯光。
程情站在集雅轩前,猛地将伞丢开,提起裙摆快步踏上台阶。她拾级而上,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借着门缝透出的光,屏息凝神凑近细看——屋内赫然坐着程、沈、徐、唐、严、高几大家主!
再凑近些,只听得里面传来器物摔碎的脆响、压抑的啜泣,接着,一个老人幽幽长叹,带着万般无奈:“终究……还是把他送走吧。”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程情耳边炸响!
她脸色骤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挣脱束缚。
一股巨大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她竟不假思索,猛地推开那扇紧闭的门,整个人闯入那片刺目的光亮之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同意!”
满室瞬间陷入死寂,所有目光如同利箭般齐刷刷射向她,惊愕、审视、甚至隐含怒意。
程情却挺直了背脊,迎着那些人的目光,毫不退缩,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我、不、同、意!”
“砰!” 一声沉闷巨响陡然炸开!
程家老爷子霍然起身,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厚重的紫檀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滔天怒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闯到这里来?!”
那愤怒之下,竟隐约藏着一丝竭力压制的恐慌。
“爷爷!”
程情声如裂帛,灼灼目光直刺老爷子,“我喜欢云意!若送走他——”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连我一起送走!”
“你……你……”程家老爷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指着程情的手不住地颤。
最终,他面色灰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程情眼中噙着泪,“爷爷,对不起……”
程老爷子一手紧捂着心口,脸色痛苦地扭曲着,“今日的事……我就当没听见!你,快走!”
“哎——”沈茂义拖长了调子,手顺势搭上程老爷子的肩,笑眯眯地说,“既然侄女都这么说了,您老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哟!”一道略显尖刻的女声陡然响起,“咱们几家可都出了人,没道理你家独善其身吧?”
徐夫人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目光如针般刺向程情,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怎么,不是说程家大小姐生了重病,闭门不出吗?这瞧着……精神头倒好得很呐。”
程情身形一滞,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
她怔怔地转向爷爷,声音微颤:“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程老爷子紧紧闭着眼睛,仿佛不堪重负,良久,才从喉间溢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一旁静立良久的中年男人终于开口。
叶文思身着道袍,脸庞方正,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乍看透着宽厚,吐出的话却冰冷得不带丝毫人情:“程大小姐身负奇缘,此行,非去不可。”
他步履沉稳,走在两侧家主中间,目光淡漠地扫过众人:“我知道,诸位此番派出的,皆是族中砥柱。”
话音微顿,叶文思缓缓转过身,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话语如寒流般渗入骨髓:“可诸位也需掂量清楚——是性命要紧,还是那泼天的富贵……更要紧些?”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几位家主面面相觑,先前心头那点不平与怨怼,此刻也被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寒意生生按捺了下去,只余下各自心底盘桓的、诡谲难明的思虑。
高承率先打破沉默,霍然起身,声音干脆利落:“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尽快安排吧。”
严子俊紧接着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明确的疏离:“此祸毕竟起于沈家地界,我一个外姓之人,贸然插手……于理不合。”
他话锋微转,又补上一句,像是某种保证,“不过,当年约定,我自然不敢忘。”
“哼!” 沈茂义一声冷嗤,如同冰锥刺破寂静,目光森然扫过众人,“帮?不帮?由不得你们选!”
他缓缓眯起眼,声音陡然压低,一字一句,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刺骨的寒意砸向众人:
“诸位怕是安逸得太久,都忘了——这整整十八载,是谁家子孙的血,抑制你们身上那跗骨之蛆般的诅咒……生生沉甸至今!”
程情面白如纸,厅堂中那些冰冷的话语如同尖刺,扎得她再也承受不住。
就在她几乎要被窒息感淹没时,叶文思的声音如清泉般穿透嘈杂,果断响起:“情丫头,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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