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情闻声,麻木点头,像个被骤然牵动的木偶,机械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集雅轩。
见叶文思带着程情离开,几位家主相视一眼,各自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默然起身跟了上去。
走向掖庭阁的路格外寂静,天空暗沉沉地压在众人的心头。
程情怯生生地偷觑了一眼叶文思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得几乎散在风里:“老师……云意他……现在怎么样了?”
叶文思脚步未停,语调平淡:“很快,你就知道了。”
程情压下满腹忧虑,心情沉重地踏进掖庭院。
眼前的景象如同重锤狠狠砸下,令她瞳孔骤然紧缩,呼吸瞬间停滞——只见满地仆从狼藉横陈,冰冷的雨水无情冲刷着蜿蜒流淌的暗红血泊。
断续的呻吟从各个角落挣扎着飘出,声音破碎而绝望。
整个小院被死亡与痛苦的阴云笼罩,不见天光,俨然一幅活生生的炼狱图景。
紧随其后的众家主目睹此等惨状,神色各异。
严子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薄与锐利,声音冰冷地砸向沈茂义:“沈兄,这便是你沈家的大公子?果然……是个祸根!”
话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审视。
沈茂义心头乱跳,脸色漆黑,差点要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他咬咬牙,便要冲进房内。
一只手臂却如铁闸般横亘在他身前。
叶文思眼神沉静无波,仿佛眼前这修罗场只是寻常风景,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血咒已犯,狂性入骨。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沈茂义脚步一顿,方才那股冲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
他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心下念头飞转:不过一个弃子罢了,自己没必要冒着风险。
思及此,他面上立刻堆起沉痛焦灼之色,朝着叶文思深深一揖,声音甚至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叶道长,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啊!我沈家上下,愿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程情低垂着眼帘,长睫掩盖住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讥诮。
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冠冕堂皇。
可当年,一得知沈云意那身血液能压制诅咒,这人转头便急不可耐地另育子嗣,将长子弃如敝屣。
不知怎么,程情忽又觉得心口绵绵密密地疼,像被扯得烂碎的丝絮,那点儿恐慌又透了出来。
是的,她怎么忘了?!
沈云意身上那蚀骨噬心的血咒,不正是她程情,当年亲手参与,与其他几大家主一同种下的吗?
程情紧咬的双唇沁出血来,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双脚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半步也挪动不得。
杏眸恍恍惚惚,巨大的惊惶如同滔天巨浪席卷了她的内心,瞬间吞噬了所有对沈云意的怜惜与爱意。
有一点,他们说对了。
此刻门后的沈云意,犯起病来便是那索命的恶鬼!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上心脏,让她四肢百骸都发软,踉跄着后退几步。
叶文思敏锐地捕捉到她细微的退缩,那双一贯冷淡的眸子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他故意沉声道:“怎么,不敢进去?”
程情像是被戳中心事般,浑身一颤,慌忙摇头:“没、没有!”
她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苍白下去,急急垂下头,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清:“我只是……只是怕贸然进去,会惊扰到云意……”
叶文思未置一词。
他抬手随意指向屋檐,一道明黄符箓自袖中飞出,稳稳贴上檐角。
刹那间,一道无形的、泛着微光的封印结界瞬间张开,将厢房与外界彻底隔绝。
做完这一切,叶文思微微侧首,话语礼貌,语气却不怎么恭敬:“劳烦几位家主在院中等待。”
细雨如丝,缠绵不绝地落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
让这些平日里呼风唤雨、身份尊贵的家主们,在如此湿冷狼狈的环境中等待,且不知要等到何时——这本该是极尽怠慢之事。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几位家主脸上非但不见半分不悦,反而如蒙大赦般连连躬身,口中迭声应“是”,溢美之词与恭维奉承不绝于耳,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无他。
只因若非眼前这位叶道长当年出手力挽狂澜,他们连同整个家族,早在十八年前那场灭顶之灾中,便已化作枯骨黄土。
程情脚步沉重地迈进门槛,最后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爷爷。
程老爷子忧心如焚的目光追随着她,直至房门在她身后合拢。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
“啪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然炸响!
一个瓷瓶几乎是贴着程情的耳际掠过,狠狠砸在她脚边的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程情魂飞魄散,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她瞳孔骤缩,视线死死钉在眼前——半空中,赫然悬着一双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浑身冰冷,脸上的肌肉因极度惊骇而僵硬,只能一寸寸、极其缓慢地顺着那双腿向上看去——
悬在梁下的,竟是沈云意!
他脸色扭曲狰狞,一双眼睛漆黑如深渊,正带着刻骨的恨意,死死钉在她身上!
那眼神……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竟与画像中那女子最后回眸的眼神如出一辙!
漆黑的瞳仁深处,仿佛跳动着两点来自幽冥的鬼火,阴森、怨毒,令人骨髓生寒!
程情被这骇人景象吓得失声尖叫,什么爱恨纠葛瞬间抛诸脑后。
她浑身剧烈颤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指着半空,声音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破碎:“老……老师!快……快看云意!他……”
云意……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混沌的恐惧,对沈云意那份深入骨髓的喜欢,竟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水底猛地拽出!
热汗瞬间浸透衣衫,她几乎哭喊出来,不管不顾地就要踉跄扑向悬吊的沈云意。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衣角的刹那——
叶文思手腕一翻,一道凝练的白光如刃般凭空闪现!
“唰!”
细微而清晰的断裂声响起,吊着沈云意的绳索应声而断。
沈云意重重摔落在地。他没有立刻爬起,反而低着头,肩膀耸动,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
那笑声嘶哑怪异,仿佛从地狱裂缝中挤出,浸满了无尽的怨毒与凄厉,在死寂的房中回荡。
程情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徒劳地张着嘴,又死死抿紧,望向地上那团阴影的眼神里,翻涌着足以将她淹没的滔天愧疚,以及……某种孤注一掷的、冰冷的决绝。
叶文思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到沈云意旁边,蹲下身,语气带着似有若无的不解:“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正欲伸手,探查他的经脉状况。
就在这一瞬——
一道寒光如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刺叶文思毫无防备的咽喉!
冰冷的锐痛感瞬间从颈侧传来。
叶文思后掠一步稳住身形,抬手抚过颈侧。
指尖捻过,一抹鲜红赫然在目。
他眯起眼睛,不见怒色,眼底反倒掠过一丝赞赏:“多日不见,你的功夫竟然精进至此。”
方才那致命一击,若非是他这等身手,换作旁人,此刻咽喉早已被洞穿,绝无生还可能。
他顿了顿,似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自小便是由他来教导,生得玉雪可爱,聪慧知礼,任谁见了不心生喜爱?
可惜……
叶文思的目光从遥远的记忆中抽离,重新落在沈云意身上时,已淬满冰冷的寒意,仿佛下定了某种不容更改的决心。
他转向一旁僵立失神的程情,厉声喝道:“去取朱砂来!”
程情被这喝声惊得一颤,慌忙低下头,声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自始至终不敢抬眼去看沈云意,脚步仓促地退出去取了朱砂回来。
此时的沈云意早已敛去了所有疯癫之态。
他平静地起身,步履从容地踱到桌边,在程情心惊胆战的注视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冷透的茶水。
杯中茶水浑浊,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几片残叶漂浮其上。
他执杯的手指骨节分明,微垂的眼睫下,隐约可见清俊却毫无温度的眉眼轮廓。
他笑了笑:“老师,还不开始吗?”
叶文思指尖蘸取殷红朱砂,在沈云意光裸的脊背上沉稳落笔,绘制出繁复的符纹。
朱砂触及皮肤的刹那,竟如活物般迅速渗入肌理,仿佛生来便烙印其上。
紧接着,无数漆黑的纹路自符纹处疯狂蔓延,瞬间爬满沈云意全身,如同蛛网般可怖。
符咒一旦开启,痛苦不亚于碎尸万段。
然而沈云意神色淡然,除却面色苍白几分,竟无一丝异样。
这与叶文思记忆中那个痛极便会默默垂泪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了。
是了……那不过是沈云意七八岁光景。究竟从何时起,他不再喊痛了呢?
叶文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眼底似有微澜掠过,旋即又隐入深潭般的静寂。
他目光扫过沈云意脊背上那些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伤口,终是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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