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剑峰顶的清晨,是被药香唤醒的。
那股清苦的气息无孔不入,混在湿冷的云气里,钻进东侧那间简陋小屋的每一条缝隙。江宁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才记起自己已身在仙门,成了那位病弱剑尊座下唯一的、也是看起来最不像样的弟子。
屋子久无人住,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积着薄灰。他起身,用带来的布巾沾了窗外冷凝的云气,细细擦拭。动作间,能听到主屋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断断续续,像秋风中欲断的枯枝。
他动作顿了顿,心头莫名一紧。
收拾停当,他推门而出。峰顶静得可怕,只有云海无声翻涌。昨日师尊那句“无事不要来扰我清净”言犹在耳,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得循着记忆,走到院中那棵虬劲的老松树下,摆开架势,练习最基础的引气法诀。
动作生涩,灵气感应微弱得可怜。五行杂灵根,吸纳天地灵气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且驳杂不纯,炼化起来事倍功半。他抿着唇,一遍又一遍,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
主屋的窗户依旧半开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无人存在。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江宁每日早起,打扫庭院,擦拭廊下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便是枯燥至极的引气和练剑——练的是入门弟子皆会的《基础剑诀》,毫无特色,平平无奇。
聂双从未主动找过他,也从未出言指点。她似乎永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云,咳着,喝着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药。偶尔,江宁能感觉到一道清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无声移开,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这与他想象中仙门师尊的教导截然不同。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日收徒,是否真是这位师尊一时兴起,或者……根本就是个误会。
这日午后,江宁正对着一段晦涩难懂的基础心法口诀皱眉苦思,不得其解。灵气在体内运行到一个关窍处,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反而搅得经脉隐隐作痛。
他抬眼,望了望那扇静默的窗。
踌躇良久,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走到主屋门外,声音放得极轻:“师尊?”
里面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气短。
他等了等,又稍提高一点声音:“弟子江宁,修行遇阻,求师尊点拨。”
片刻沉寂后,才传来聂双微哑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和淡淡的不耐:“……何事。”
江宁连忙将那段口诀和自己遇到的关碍说了。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又响起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力气,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气走璇玑,意沉丹田,三浅一深,勿强求速。”
短短十数字,江宁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依言尝试。那原本滞涩的关窍,竟随着这简单的指引微微一颤,淤塞的灵气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心头一震,正待细问,屋内却又传来几声轻咳,随即是她倦极的声音:“下去吧。”
话已堵死。江宁将那句“多谢师尊”咽回肚子里,对着紧闭的门扉行了一礼,默默退开。他走到院中,再次尝试,依照那“三浅一深”的法门,果然感觉顺畅了不少。
她并非全然不管。只是这指点,未免也太……省力了些。像随手丢出一根骨头,至于狗能不能叼住,她并不关心。
又过了几日,山下执事弟子送来本月份例。几块下品灵石,一瓶劣质聚气丹,还有一包新鲜的、灵气稀薄的灵谷。
送东西的弟子眼神古怪地瞥了江宁一眼,放下东西便匆匆走了,连寒暄一句都无。
江宁将东西拿到厨房——一个几乎没怎么使用过,冷灶凉锅的地方。他看着那包灵谷,想了想,生火淘米,熬了一锅简单的灵谷粥。
粥将好时,淡淡的米香混合着微弱的灵气弥漫开来。
他盛了一碗,温度晾得恰到好处,才又端到主屋门外。
“师尊,”他声音有些迟疑,“弟子熬了粥,您……是否用一些?”
屋内没有回应。
江宁端着碗,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聂双披着那件雪色裘衣,站在门内,脸色依旧苍白,眸光却清凌凌地落在他手上那碗粥上,又移到他脸上。
她的视线并不锐利,却让江宁莫名有些紧张,手稳稳地端着碗,指尖却微微蜷缩。
她看了片刻,忽然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那碗粥。指尖冰凉,无意间擦过他的手指。
“多事。”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转身掩门而入。
江宁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手,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药苦冷香。
自那日后,送饭成了江宁一项固定的活计。聂双从未说过好,却也未曾拒绝。她吃得极少,往往只是动一两口便放下。
江宁依旧每日练功、练剑,偶尔遇到实在无法逾越的难关,才会硬着头皮去请教。得到的回应永远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的几个字,有时甚至只有一个眼神,或随手抛出的一枚玉简——里面是她早已懒得翻阅的基础术法。
他渐渐习惯这种沉默而古怪的相处方式。习惯峰顶终年不散的药味和云气,习惯那扇很少开启的门,习惯那道偶尔落在他身上、难以捉摸的视线。
这一日,他练剑时,试图模仿记忆中某位师兄演示过的一式略显花哨的虚招,动作变形,气息也随之紊乱。
突然,主屋窗户“哐”一声被推开。
聂双倚在窗边,眉头微蹙,脸色因动气染上一抹不正常的薄红,她掩唇低咳了两声,才斥道:“华而不实,徒耗气力!剑是杀伐之器,不是戏台子的玩意儿!”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透出一股冰冷的锐利,像藏在棉里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出。
江宁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惊得愣在原地,握剑的手都僵了。
聂双说完,似耗了力气,不再看他,重重合上窗扉。
院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江宁剧烈的心跳声。他回味着那句话,“剑是杀伐之器”,简单粗暴,却瞬间劈散了他心头那点浮华的迷雾。
他沉默片刻,再次举起剑时,摒弃了所有多余的动作,只追求最直接、最有效的轨迹。
云海之上,日光渐斜,将少年挥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次次劈开缭绕的云雾,沉默而坚定。
屋内,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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