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惊驾一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经过一段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探查后,终于迎来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尽管那名直接行事的兵士早已在狱中“自尽”,但慎刑司与都察院联手,顺藤摸瓜,终究还是扯出了几条藏匿颇深的大鱼——一名负责苑囿守卫的副统领、两名有份参与当日调度安排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而背后隐隐指向的,竟是二皇子谢景珩的一位颇为倚重的母族表亲,一位在工部任职的员外郎。
虽然最终证据未能直接指向二皇子本人,但这一连串的查处已足以让谢景珩一系元气大伤,颜面尽失。皇帝谢承祐在早朝之上,面对呈报上来的卷宗,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当庭摔碎了玉镇纸!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皇帝的声音因震怒而嘶哑,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朕尚未老迈昏聩!竟有人敢在皇家林苑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查!给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圣旨一下,相关人等即刻被革职拿问,投入诏狱。那位工部员外郎更是被定为“主谋”之一,家产抄没,亲族流放,本人被判秋后问斩。一时间,朝野震动,与二皇子府邸往来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往日里与那位员外郎称兄道弟、诗酒唱和的“好友”们,此刻唯恐避之不及,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更遑论求情。
夜幕早早降临,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更添几分凄清与寒意。诏狱那阴森的大门早已紧闭,门前石狮在雨中沉默矗立,如同吞噬生命的巨兽之口。
静思斋内,烛火摇曳。谢景玄临窗而立,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面色沉静。福安刚刚低声禀报完今日朝堂的震荡和诏狱那边的消息。
“殿下,那位李员外郎……怕是完了。”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听说在狱里受了刑,情况很不好。家里上有老母七十高龄,下有一双稚龄儿女,这一下……唉。”
谢景玄沉默不语。那位李员外郎他略有印象,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更像是权力倾轧中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他与此人毫无交集,更无意卷入二皇子的麻烦之中。明哲保身,此刻最正确的做法便是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彻底遗忘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原本窝在软垫上打盹的玄韶忽然抬起头,耳朵转动了一下,它轻盈地跳上窗台,望着诏狱的方向,碧色的瞳孔在暗夜中微光闪烁。它转过头,对着谢景玄,极其轻微地叫了一声:“喵。”
谢景玄看向它。
玄韶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其人身负冤屈之气,然非大恶。狱中寒气侵骨,旧伤恐难支撑。幼子啼哭之声,隐约可闻。”
谢景玄心中微微一震。玄韶能感知到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那“幼子啼哭之声”,或许是某种象征,或许是玄韶基于信息的推断,但无疑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处极细微的、几乎被遗忘的柔软——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生母,想起了自己孤苦无依的童年。
此刻前往探视,无异于火中取栗。若被有心人察觉,轻则被斥为滥施恩惠、结交罪臣,重则可能被污为同党,引火烧身。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但心底那一丝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仁善,却在玄韶那几句话后悄然滋长。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福安,去准备一些金疮药和干净的棉布,再备一壶烈酒,一些易克化的点心。要快,要隐秘。”
福安吓了一跳,脸色发白:“殿下!这……使不得啊!那可是诏狱!要是被发现了……”
“快去。”谢景玄的语气不容置疑,“从后角门走,避开所有耳目。”
福安不敢再多言,只得战战兢兢地退下准备。
子夜时分,雨势稍歇,夜色浓得化不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简陋青幔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离诏狱后墙尚有段距离的一条漆黑小巷里。谢景玄披着一件带兜帽的黑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拎着一个小包裹,身后跟着同样悄无声息的玄韶。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诏狱高墙下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这里杂草丛生,墙体因年久失修略有破损。谢景玄从一个隐蔽的狗洞(玄韶平日溜达时发现的,他本想自己进去,但是被谢景云以狱中血腥味过于浓郁拒绝了。)将那个小包裹塞了进去,里面除了药物食物,还有一小锭银子,是给里面某个已被福安暗中打点过的、最低等狱卒的酬劳。
与此同时,玄韶早已如同真正的幽灵,轻盈地跃上高墙,借助阴影和破损的砖缝,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诏狱内部。
区区凡子,如何能够限制他?
里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它灵活地避开零星巡逻的狱卒,凭借着对生气和情绪的感知,很快找到了关押那位李员外郎的牢房。
那是一个狭小、肮脏的囚室。李员外郎蜷缩在铺着烂稻草的角落里,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明显的刑讯伤痕,在寒冷的雨夜里瑟瑟发抖,气息微弱。玄韶蹲在牢房外的阴影里,琥珀色的瞳孔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它甚至能听到隔壁牢房两个囚犯压低声音的交谈:
“……听说是二殿下那边的人……” “……弃车保帅呗,可怜呐……” “……好像还牵扯了北边军饷的事,水深的很……”“. . . 怕是连行刑那日都看不到了. . .”
玄韶静静停留了片刻,确认了李员外的状况和位置,并将听到的零星碎语记下,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当它重新跃出高墙,回到谢景玄身边时,谢景玄正靠墙而立,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如何?”谢景玄低声问。虽是劝阻过了,但他也知晓,玄韶想要做的事情并非他能左右的。
“东西已送入。人还活着,但伤重体弱。”玄韶的声音依旧平静,“狱中谈及军饷、弃保。”
谢景玄目光一凝。
军饷?这似乎超出了秋狩案的范畴。但他此刻无暇深思。知道东西送到,人还活着,他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他并非要救他,也救不了他,只是无法全然坐视一个将死之人及其家小沦入如此绝境而毫无触动。
“走吧。”他低声道,最后望了一眼那森然的高墙,转身融入夜色。
细雨再次飘落,冰冷地打在脸上,却仿佛洗去了些许心中的沉闷。
翌日,并无任何关于昨夜探视的风声传出。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然而,在那阴暗潮湿的诏狱深处,那个最低等的、收了银钱的狱卒,在给李员外郎换药递食时,极其低声地快速说了一句:“昨夜有人送药来。您好自为之。”
奄奄一息的李员外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或许至死都不知道那一点微末的善意来自何方,但在这彻骨的寒冷与背叛中,这一点点陌生的温暖,显得如此珍贵。
而那名狱卒,在日后某个偶然的机会,与同伴酒后提及此事,虽未敢言明何人,却也不无感慨:“……那等时候,还能有人记得给个将死之人送药送食,不管是谁,总算是……还有点人心。”
这话几经辗转,极其隐晦地流入某些渠道,虽未能改变大局,却也在某些特定的人心中,为那位看似冷漠孤僻的七皇子,勾勒出了一丝极其模糊、却与众不同的仁厚侧影。
风险并未消失,但谢景玄知道,有些事,并非只因有利可图才去做。玄韶蹲坐在静思斋的窗台上,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尾巴尖轻轻摆动。它所选择的,似乎不仅仅是一位有可能登上大宝的皇子,更是一个……内心深处仍残存着温度与底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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