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金桂的馥郁香气尚未完全散尽,菊花的清冷芬芳又已悄然而至。皇宫之内,一则恩旨的下达,再次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湖面——贤妃娘娘获陛下特恩,准其母家女眷入宫省亲。
贤妃出身将门,其父兄虽非顶尖勋贵,却也是手握实权的边镇将领。此番省亲,意义非同小可,不仅彰显贤妃圣眷正浓,更是对其所出的三皇子谢景琛一系势力的无形褒奖与肯定。省亲那日,贤妃所居的永寿宫可谓花团锦簇,焕然一新。宫门内外张灯结彩,各式珍奇贡品、绫罗绸缎流水般送入,往来道贺的宫妃、命妇络绎不绝,笑语喧阗,排场之大,恩宠之盛,一时无两,甚至隐隐压过了不久前秋狩的风头。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就在省亲前两日,奉命常年驻守北疆、震慑狄人的三皇子谢景琛,竟也奉诏率一队亲卫精锐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城!这无疑更是给贤妃省亲之事,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日,谢景玄亦奉命前往永寿宫,参与省亲宴饮。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常服,坐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宗室子弟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场内,将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笑脸、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尽收眼底。
“听闻三哥这次回来,还带了他麾下那位有名的‘武状元’将军?”席间,有宗室子弟低声议论,语气中带着好奇与一丝敬畏。
“可不是嘛!听说叫郑镛沐,力能扛鼎,勇猛无比,是三哥的左膀右臂!”
正说着,只听宫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叶片轻微碰撞的铿锵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青年大步走入殿中。他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一股未经朝堂磨砺的粗粝与豪迈之气,行走间龙行虎步,与京中这些普遍崇尚文雅、甚至有些阴柔的皇子宗室气质迥然不同,正是三皇子谢景琛。
而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是一名更为魁梧雄壮的汉子。那人年纪稍轻,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憨厚中透着一股彪悍,一双大手骨节粗大,浑身肌肉贲张,几乎要将那身特制的军服撑裂,行走间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他目光炯炯,好奇地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满座衣冠楚楚的人物,显得有些局促,却又掩不住那份沙场带来的煞气。想必这便是那位武状元出身的将军郑镛沐。
“儿臣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安康!”谢景琛声音洪亮,朝着上首的贤妃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旅之风。
“末将郑镛沐,参见贤妃娘娘!”他身后的郑镛沐也跟着抱拳行礼,声音如同闷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礼仪虽略显生硬,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贤妃见到儿子,自然是喜不自胜,连忙唤他上前,又对郑镛沐勉励了几句。皇帝今日也特意来坐了坐,显示了恩宠,见到谢景琛英武的模样,倒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容,询问了些边关琐事。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或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天性使然,那郑镛沐见永寿宫门前摆着一对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竟是起了好胜之心。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溜达到宫门外,搓了搓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对陪同出来的几位皇子勋贵哈哈一笑道:“这对石狮子倒是威风!不知比起我们边关的陷阵锤如何?”
说罢,竟不等众人反应,低喝一声,沉腰坐马,双臂环抱住那足有数百斤重的石狮底座,猛地发力!
“嗡!”一阵低沉的闷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尊沉重的石狮子竟被他硬生生抱离了地面半尺有余!虽然他脸色瞬间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显然也极为吃力,但这份神力,已足以让在场所有养尊处优的贵人看得目瞪口呆,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好!郑将军真乃神人也!”三皇子谢景琛非但不阻止,反而抚掌大笑,面露得意之色,显然极为欣赏爱将的勇武。
然而,这番举动在有些人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坐在稍远席面上的二皇子谢景珩轻轻摇着玉骨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对身旁的翰林低声道:“蛮力尔尔,终非正道。宫廷重地,如此喧哗失仪,成何体统。”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那郑镛沐放下石狮,地面都为之微微一震。他喘着粗气,颇有些得意地环顾四周,正想接受众人的惊叹,却不小心后退一步,手肘“哐当”一声,恰好撞翻了旁边小几上一个摆放着精美点心的琉璃盏。那琉璃盏摔得粉碎,点心也滚落一地。
“哎呀!你这莽夫!”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是贤妃身边一个得宠的老太监,心疼地叫道,“这可是江南新贡的琉璃盏,一套的!碎了一个,可就……”
郑镛沐顿时慌了手脚,脸涨得更红,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这……这玩意太不结实了……”
谢景琛皱了下眉,刚想开口替部下解围。这时,皇帝的目光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眉头微蹙。
二皇子谢景珩见状,立刻起身,温言道:“父皇息怒,郑将军久在边关,性情豪爽,一时忘形也是有的。只是……”他话锋一转,略带惋惜,“可惜了这贡品琉璃,也惊扰了圣驾和贤妃娘娘。三弟,日后还需多约束部下,毕竟京师重地,不同边塞,礼仪规矩还是要讲的。”这话看似求情,实则句句指责,将“莽撞”、“失仪”的帽子扣得结实实。
皇帝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看了谢景琛一眼,语气虽不严厉,却带着明显的不悦:“景琛,你麾下将士勇武是可嘉,但既回京师,当知礼数。岂可如军中般肆意妄为?朕准你带部将入宫,是恩典,非是让其来炫耀力气、损坏器物的。”他又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郑镛沐,淡淡道:“郑将军勇力过人,以后还是用在战场上吧。”
“儿臣(末将)知罪!”谢景琛和郑镛沐连忙跪下请罪。谢景琛脸上火辣辣的,既有对部下的恼火,也有被当众斥责的难堪,更有一股被文人酸腐之气针对的憋闷。
谢景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了然。这是二皇子一系惯用的手段,抓住一点小错,无限放大,用“礼数”、“规矩”这些软刀子杀人。三哥这次,明显是着了道了。他注意到四皇子谢景澜坐在角落,看似专注地品着一杯菊花酒,嘴角却含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这时,一直安静蜷在谢景玄脚边特制软垫上的玄韶,轻轻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谢景玄心念微动,借着俯身假装安抚玄韶的机会,低不可闻地问:“你觉得此人如何?”他指的是郑镛沐。
玄韶碧色的瞳孔扫过那边兀自跪着、一脸懊恼不服却又不敢辩解的郑镛沐,以及他身前虽然跪着却脊背挺直、明显憋着一股气的三皇子,它的声音细微地直接传入谢景玄耳中:“力破万钧,心似赤子。可用,却需善导,易为人枪。”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其主,勇直少谋,厌虚文,恶算计,或可结盟,难为傀儡。”
谢景玄微微颔首,心中有了计较。三皇子谢景琛,或许不是一个好的争储者,但其手握兵权,性格直率,若能以诚相待,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盟友,至少不是需要优先对付的敌人。而那个郑镛沐,更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刀,用好了,威力无穷。
皇帝训斥了几句,见二人认罪态度诚恳,又看在贤妃和三皇子刚回来的份上,便也不再深究,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起来,宴席继续,但气氛到底冷落了不少。
散席后,谢景玄故意落后几步,与闷闷不乐的三皇子谢景琛并行了一小段。
“三哥不必过于挂怀,”谢景玄语气平淡地开口,“二哥其人,向来如此。郑将军性情率真,勇武过人,乃是国家栋梁,小小失仪,瑕不掩瑜。”
谢景琛正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闻言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交集、传言中同样不受待见的七弟,见他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闷声道:“七弟说的是!那些文人就会耍嘴皮子!老子们在边关拼死拼活,回来还要受这鸟气!”他话语粗豪,却透着一股真性情。
“边关苦寒,将士用命,确实非京中安逸所能想象。”谢景玄附和了一句,又道,“日后若得闲,弟弟倒想听听三哥说说边关风物、狄人习性,也好长长见识。”
谢景琛眼睛一亮,他正愁满肚子行军打仗的事无人可说,立刻觉得这七弟颇为顺眼,拍胸脯道:“好说!七弟若有兴趣,随时来我府上!让你那猫也带来瞧瞧,听说灵性得很!”他指了指乖巧跟在谢景玄脚边的玄韶。
“一定。”谢景玄微微一笑,拱手告辞。
回静思斋的路上,福安小声禀报:“殿下,您之前让留意猫爪阁那边……这几日,那‘清风轩’似乎进出的人多了些,看着三教九流都有。还有,好像看到魏家那位小公子去过两次,每次都是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的。”
谢景玄目光微闪。魏炜丁?猫爪阁……看来,是时候考虑接触一下了。只是,该如何接触,还需从长计议。而今日三皇子这边,倒是意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他低头看了看步伐优雅跟在身边的玄韶,轻声道:“看来,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玄韶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秋日的阳光,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洞悉一切。它没有叫,只是尾巴尖轻轻卷起,碰了碰谢景玄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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