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叶落,静思斋内,炭火盆早早地点了起来,驱散着越来越重的寒湿气。谢景玄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由福安陆陆续续汇报、再由他亲自整理记录的关于猫爪阁的观察摘要。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诸如“辰时三三刻,吏部员外郎家仆进入,半柱香后出”、“午时末,一江湖打扮汉子携包裹入,神情警惕”、“申时初,魏家小公子车驾至后巷,半刻即离”之类的琐碎信息。
信息很多,却很杂,如同雾里看花,难以拼凑出猫爪阁的全貌,更难以揣测其主人谢书与那位皇商魏炜丁的真实意图。但那股隐藏在市井喧嚣下的能量,却透过这些文字,清晰地传递出来,带着诱惑,也带着危险。
“不能再等了。”谢景玄忽然停下敲击的手指,声音低沉,像是在对玄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下决心,“我们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这猫爪阁,是眼下最近,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玄韶正蹲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闻言转过头,琥珀色的瞳孔看向他,轻轻“喵”了一声,似是同意。
“但如何接触,是个问题。”谢景玄沉吟道,“直接上门,目标太大。需有一个由头,一个不至于引人怀疑的理由……”他的目光落在玄韶身上,忽然有了主意,“或许,可以借‘祥瑞’之名?就说……我这御前护驾灵猫近来食欲不振,听闻猫爪阁有奇珍异玩,或可解闷?”
这个借口拙劣而牵强,但对于一个看似一时兴起、不受宠的皇子来说,反而显得合理。
玄韶似乎对这个被拿来做借口的理由有些不满,甩了甩尾巴,跳下窗台,踱步到炭火盆边趴下,用屁股对着他。
谢景玄失笑,摇摇头。计划就此定下。
两日后,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幔小车停在了京城东南坊市,猫爪阁所在的街角。谢景玄只带了福安一人,穿着寻常富贵子弟的衣袍,下了车。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座三层小楼矗立眼前,门面并不张扬,黑底金字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写着“猫爪阁”三字,旁边果真用细线勾勒着一个猫爪印。一楼门厅明亮,陈列着各色珠宝玉器、奇巧玩物(翠羽阁),流光溢彩,客人不少。而通往二楼的楼梯则设在侧面,略显隐蔽,挂着一道竹帘,帘上写着“清风轩”三字,透着几分神秘。
谢景玄整了整衣袍,抱着被他强行“食欲不振”的玄韶,迈步走入一楼。立刻有机灵的伙计迎上来,笑容满面:“这位公子爷,想看些什么?咱们这儿新到了一批东海珍珠,颗颗圆润,还有西域来的宝石……”
谢景玄摆摆手,故作随意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些稀奇玩意儿?我这猫儿近来精神不济,带它来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合眼缘的小玩意,给它解解闷。”他怀里的玄韶极其配合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一副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那伙计愣了一下,显然没遇到过这种要求,但训练有素,立刻笑道:“公子爷真是爱猫之人!趣物倒是有些,不过最好的都在二楼清风轩,那里清静,雅物也多,或许有合这小祖宗眼缘的。您请随我来。”
伙计引着谢景玄走向侧面的楼梯,掀开竹帘。楼梯狭窄而陡峭,光线昏暗,与一楼的明亮喧嚣截然不同。踏上二楼,视野豁然开朗。这里布置得如同一个雅致的书斋,四壁都是书架,却不是放满书籍,而是陈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古老的罗盘、锈蚀的刀剑、看不出年代的陶罐、甚至还有几件异域风情的巫毒面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的味道。
一个穿着宽大道袍、头发略显凌乱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踮着脚在最高的书架上一层翻找着什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正是谢书。
“谢先生,有客到。”伙计恭敬地说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谢书头也没回,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嗯嗯,自己找地方坐,看中什么问价就行,价格公道,概不赊账……哎哟,这破龟甲放这么高干嘛……”
谢景玄没有坐,只是抱着玄韶,静静打量着这间诡异的“清风轩”。
就在这时,里间一道珠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一个身影气鼓鼓地冲了出来,声音清亮却带着明显的不满:“谢不坷!你又把我那对刚收来的琉璃镇尺拿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拿去垫你那破罗盘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前朝古物,很贵的!”
冲出来的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极其俊秀,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异常,若非穿着男子服饰,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只是此刻他鼓着腮帮子,眉头紧皱,一副“我很生气”的模样,但这生气的样子放在他那张偏正太的脸上,非但不吓人,反而显得有些……可爱?这想必就是那位皇商魏炜丁了。
谢书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手里果然拿着一对沾着灰尘的琉璃镇尺,一脸无辜:“子煜啊,别那么小气嘛!我这不是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你看,这罗盘有点歪,垫一下正好……”他说着,还真的把镇尺塞到了桌角一个歪斜的罗盘下面。
“你!”魏炜丁气得跳脚,指着谢书,“那是我要送去给王尚书家老太太贺寿的!你居然拿来垫桌脚!赔钱!必须赔钱!十倍!不,百倍!”
谢书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哎呀,谈钱多俗气……咱们这交情……咦?”他的目光忽然被谢景玄怀里的玄韶吸引住了,那双总是迷离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直接把跳脚的魏炜丁抛在了脑后。
“哎呀呀!贵客临门!贵客临门啊!”他一下子窜到谢景玄面前,眼睛几乎要黏在玄韶身上,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瞧瞧!瞧瞧这品相!这毛色!这眼神!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目蕴金光,灵性内藏!绝品!真是绝品!”他搓着手,绕着谢景玄转圈,试图去摸玄韶,“小乖乖,还记得道爷我不?咱们可是在谢老二那儿有过一面之缘呐!真是缘分天注定!”
玄韶警惕地缩回谢景玄怀里,对着他呲了呲牙,发出低低的警告声。
谢景玄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开了谢书试图揩油的手,语气平淡:“听闻阁下此处有些趣物,特来一见。”
这时,原本气鼓鼓的魏炜丁也注意到了谢景玄。他上下打量了谢景玄一番,又看了看他怀里的黑猫,那双精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忽然收敛了怒气,整了整衣袍,摆出一副努力想显得成熟稳重的样子,咳嗽一声,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魏炜丁,忝为此间合伙人。阁下气度不凡,怀中灵猫更是非凡物,不知如何称呼?”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可靠些,可惜少年清亮的嗓音出卖了他。
谢景玄看了他一眼,心中对这位“小正太”皇商有了初步印象,淡淡道:“姓谢。”
一个“谢”字,在皇城脚下,含义不言自明。
魏炜丁和谢书交换了一个眼神,谢书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魏炜丁则眼神微凝,但很快又恢复那副努力装出来的老成样子,笑道:“原来是谢公子,失敬失敬。不知谢公子此来,是想寻何种‘趣物’?”他特意加重了“趣物”二字,意有所指。
谢景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各种秘密的房间,缓缓道:“趣物虽好,却需有缘人得之。我更想知道,有些风声,价值几何?”
魏炜丁眼睛更亮了,像是看到了大主顾,但他还是矜持地看了一眼谢书。谢书却只顾着试图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根羽毛逗弄玄韶,被玄韶一爪子拍开。
谢书也不恼,嘻嘻一笑,终于正眼看向谢景玄,眼神中的迷离褪去少许,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风声嘛,有价也无价。看是什么风,吹往何处,又所为何事。寻常市井流言,三五铜板便能买一箩筐。可若是关乎……嗯,譬如说,某些殿下们身边吹过的‘清风’,那价格,可就得另算了。”他话语含糊,却精准地点破了谢景玄的身份和来意。
谢景玄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不知关于‘秋风’的价格,又如何算?”他借用了秋狩的典故。
谢书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那得看您是想知道风从哪儿起,还是想知道……谁想借着风势放冷箭咯?前者嘛,或许一锭金子就够了。后者嘛……”他拖长了语调,眼睛瞟向魏炜丁。
魏炜丁立刻接口,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却掩不住那份兴奋:“后者涉及深查,风险倍增,需得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锭金?”谢景玄挑眉。
“是五百两!白银!”魏炜丁强调道,随即又赶紧补充,“当然,若是长期主顾,首次交易,可以给您打个……九八折!”他说完,偷偷瞄了谢书一眼,似乎觉得自己报价有点狠。
谢书扶额,小声嘀咕:“出息……”
谢景玄看着眼前这对活宝,一个看似疯癫却洞若观火,一个努力装成熟却难掩少年心性,组合诡异,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或许可以信任的错觉?尤其是,他注意到,自从上楼后,玄韶虽然依旧警惕,却并未对这两人表现出对敌人那般的彻底排斥,反而偶尔会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他们,尤其是当谢书靠近时。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金子也好,白银也罢,都好说。只是,我如何能信你们提供的‘清风’,不是捕风捉影,甚至……是被人刻意放出的迷烟?”
谢书闻言,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整了整自己歪斜的道袍领子,虽然效果甚微。他看着谢景玄,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玄韶,语气变得有些奇异:“谢公子,哦不,七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像您怀里这位……”他指了指玄韶,“您信它仅仅是只猫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这世间,有些缘分,有些生意,看的不是银钱,而是……眼缘,和‘同类’之间的默契。您说是不是?”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玄韶和谢景玄之间转了转。
魏炜丁在一旁使劲点头,附和道:“对!谢先生说得对!我们猫爪阁最重信誉!而且……”他忽然有点小得意地挺了挺其实并不厚实的胸脯,“还没有我们打听不到的消息!只要价钱合适!”说完又被谢书偷偷瞪了一眼。
谢景玄心中念头飞转。谢书的话似是而非,却隐隐触动了他。同类?难道他指的是玄韶这样的存在?他们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而且看他们的态度,并非全然为了钱,更像是对玄韶、或者说对“非常之物”本身有着极大的兴趣。
风险依然存在,但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好。”谢景玄终于下定决心,“第一个消息,关于秋狩那日,除了那名死士,还有谁的手不太干净。定金一百两,消息核实后,付余款四百两。”他报出的,正是魏炜丁刚才的报价。
魏炜丁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差点就要欢呼出来,赶紧捂住嘴,用力点头:“成交!七殿下爽快!”
谢书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高深莫测的笑容,又变回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刻着猫爪印的小木牌,递给谢景玄:“喏,凭证。以后有什么需求,拿着这个来,或者让人送来也行。子煜,收定金,立字据!记得给咱们的大主顾打个九九折!”
“不是九八折吗?”魏炜丁小声抗议。
“我说九九就九九!道爷我说了算!”
看着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斗嘴,谢景玄忽然觉得,与这两人合作,或许……不会太无聊。他接过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猫爪木牌,触手温润。
玄韶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碧色的瞳孔看了看争吵的谢书和魏炜丁,又看了看谢景玄手中的木牌,最终安静下来,仿佛默认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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