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夷则的掌心贴到了布料,楼宿雪的腿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这一瞬间,鹿夷则的心像上了发条一样,“砰砰”狂跳。
没盖毯子的缘故,楼宿雪的腿有些凉。隔着那层布料,鹿夷则蜷起掌心,轻轻捏了捏,他感受到那双腿的僵硬,楼宿雪腿部健壮的肌肉因为长久瘫坐而有些萎缩。
鹿夷则手上不敢太用力,轻声问:“还痛么?”
楼宿雪摇摇头:“不痛了。”
鹿夷则鼻腔里发出一声“唔”,小声揶揄道:“你不应该说‘好痛好痛’么,说不定又让别人心软一下,不忍心对你生气。”
楼宿雪柔声说:“你可以对我生气。”
鹿夷则道:“现在才不是时候呢。”
他说完,忽然神色肃然地看向楼宿雪,果然看见对方含笑的眼。楼宿雪说:“不忍心么?”
楼宿雪的笑很浅,几乎是面无表情,但莫名地,鹿夷则却能明显看出来楼宿雪心情的色彩。
鹿夷则阴沉道:“有陷阱,你耍赖皮。”
楼宿雪略显无辜:“我什么也没做。”
这时,鹿夷则忽然低下头,用手摩挲他的大腿,研究道:“你的腿有草木系的灵。”
灵能自鹿夷则掌中传来,舒缓地流入楼宿雪僵硬的腿,楼宿雪微微仰高脖颈,后退些许,牵起鹿夷则的手:“……草木的灵可短期修补我的双腿,让我暂且忘记身体的残缺。”
楼宿雪的声音很轻,夹杂些落寞:“你似乎很对此很在意。”
鹿夷则说:“当然在意了。”
楼宿雪的温柔像一盏鸩酒,他问:“在意什么呢?”
……喂喂。
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很不妙。楼宿雪明明安分守己地呆在方寸之间,但他的声音和眼神却像温柔的毒蛇一样侵略过来。
算不上清白。
鹿夷则抬起脑袋,目光像晦暗中的星子,他问:“你和沈风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撒谎给你打掩护?”
“谎?”楼宿雪回应般地注视他,“除去我的确存有灵能以外,字字真言。”
“那也是骗人。”鹿夷则的心又乱跳起来,浓稠的黑暗之下,鹿夷则有些热,他心鼓如雷,“你来路不明,看起来就像坏蛋,不仅霸占了我的家,还对我说谎哦。”
鹿夷则生硬地梗着脖子,耳后却有些热:“我不喜欢——”
“不喜欢”三个字像是禁令,楼宿雪难过地攥紧鹿夷则的手,露出囚徒般的眼神:“永远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可以么?”
“你……”鹿夷则胸口有些闷,他错开目光,仓皇地说,“你干吗?大男人还牵、牵手,羞不羞?”
鹿夷则缩回了手,被楼宿雪攥红的地方仿佛火烧一样烫。他吹了两下,局促又震惊地想:身体好奇怪,这家伙该不会对我用了巫术吧?
鹿夷则咬牙愤恨道:“可恶!”
楼宿雪轻声说:“对不起。”
鹿夷则道:“不许道歉!”
楼宿雪说:“好。”
他开始很有耐心地等着猫的下文。
猫有些被吓到了,这是他失了分寸而酿下的大错,但猫没有逃走,这是个好征兆。
意味着也许他可以再冒犯一点。
楼宿雪的温柔气息像捕网一样:“你可以随时让我离开。”
鹿夷则气恼道:“是啊,我正有此意。”
楼宿雪引导着话题:“你那天为什么默许了?”
“颠倒黑白,你个混球,我明明拒绝了!”鹿夷则有些生气,“是你太坏了。”
楼宿雪故技重施:“可我什么也没做。”
鹿夷则被他的眼神侵略了,心跳得太重,像是掉进了肚子里。鹿夷则嘴硬道:“你乱说话,你明明一直在家里捣蛋,还……”
还用那种眼神看我。
楼宿雪说:“对不起。”
太坏了这家伙。
他的眼神根本没有在表达歉意,而是在说“我可以继续么?我要继续了。”鹿夷则大惊失色,他仿佛被楼宿雪的目光蹂躏了,身体都红了起来。
“我要睡觉了!”鹿夷则胡乱推开他,“你出去!”
楼宿雪说:“现在还很早。”
“我最近太累了,都怪你。”鹿夷则抻直胳膊,将两个人的距离隔绝在一臂之外,“快出去。”
黑暗像云雾,遮盖住楼宿雪目光中的落雪,里面承载了他们曾相伴的数百个冬日,自此后再分离,他本该随他而去,可那根红线吊着他的命。于是楼宿雪提着灯,在噩魇里孑然落魄地行走了两千年。
他的隐忍和沉默应该像牢狱一样,如此厚重,本不该浮露。
鹿夷则醒来那天,张守清在走廊上问过他。他的回答是怎样的?
“没关系,忘记了也好,回忆不要了,我只盼他快乐。”
不。
他撒谎了,他根本无法忍受鹿夷则的遗忘,鹿夷则看他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像在看一个鬼、一只邪祟,这令楼宿雪身处炼狱,痛苦至极。
楼宿雪森然的爪牙几乎就要伸向鹿夷则,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克制地开口:“好,晚安。”
鹿夷则瞧着他,仿佛很熟悉他这副模样,他不仅不害怕,反而心脏被小小地刺了一下。
鹿夷则火速滚上床:“晚安。”
他说:“那个。”
楼宿雪的轮椅停在门口:“嗯。”
鹿夷则拉高被子,小声地说:“明天见。”
楼宿雪的背脊仍在紧绷,他五指发白,握住了扶手:“明天见。”
新安的夜未歇。
凌晨三点,楼宿雪独自坐在阳台,任冷风吹拂,强迫自己冷静。
噩魇中的时间流速与现世不同,仿佛被回忆黏住。里面是曼罗永不休止的极夜,茫茫雪原,无人生还的村庄,朽老的空亭……
爱人的故乡,他的归处。
天地大雪间只剩他,一个佝偻的、卑鄙的墨点和污渍。
提灯的光已经很衰残了,楼宿雪用百般耐心安抚着这位老友,独自坐在结冰的湖泊旁。他平和、安静、衰老、固执、求死不得。
因为那条鲜红的命线。
命线两端系的人同生同死。
弗洛以及其他亲友帮楼宿雪从他身体里引出来的。
楼宿雪将命线系给了鹿夷则,鹿夷则并不知情。
同渊浩劫刚结束,噬灵族的覆灭和罗什的死讯像浪一样,冲进生灵们盛大的狂欢里。
楼宿雪记得那是个暖春,鹿夷则迷上了古琴。
他和鹿夷则的新枕刚做好,鹿夷则喜爱的玩偶也被他洗好晾晒,那天楼宿雪封好新买的牛乳和今日炒香的花茶,他拿了鹿夷则的外袍——很俏皮的款式——然后准备下山等鹿夷则从乐理先生的私塾回来。
那天一切都如常。
在为数不多令他动容的暖春里,他等来了鹿夷则的死讯。
楼宿雪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愣在大街上,像个遗孤,众人不知道他发什么呆,刚要靠近,楼宿雪却猝然呕了一滩血,人群吓得不轻。
然而他没有失控。
因为他系在鹿夷则手上的红线还能显形,还没断。于是他凭着这一点红,在同渊结束后独身隐世,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雪,在世间孤独地淋了两百多年。
淋在大地的疮痍之上,淋在浩劫的余烬之中。
数万生灵开始在硝烟中复苏和痊愈,他同样坚信鹿夷则还活着。
你在很远的地方,所以我要来找你。
翻山越岭,穷尽一生。
这世上除了鹿夷则,没有人给过他关于“永远”的承诺。
除了鹿夷则,没有人给过他鲜花、拥抱和吻。
没有鹿夷则,那些冬日变得刺骨难熬,再也没有能沸腾的水,能炸开的烟花,再也没有朝思暮想的家,人群在他的眼里没有了五官,楼宿雪再也没经历过四季,他的生活里只剩寒冷的、漫长的冬,而雪是黑色的。
古老的部族与建筑在科技爆发中成为过去式,楼宿雪脱去古老的长袍,换上了新中式的衬衫,后来国度之间外交频繁,楼宿雪又换上了西装。
直到1836年,红线断,命数灭。
人在变,灵在变,万物都在变,只有他是亘古不变、亘古不变的空壳。
外衣包裹的是一副残躯。
他到达过东荒的天涯海角,再一路北去。
1836年,楼宿雪来到新名为“布瑟兰达”的曼罗,这是鹿夷则的故乡,也是他的归处。他不懂异邦的死亡礼数,于是做了副东方的古木棺材。
楼宿雪躺进去的时候,竟松了口气,他毫无理由地忍受了这个世界两百多年,此刻终于能彻底远离他一直憎恶的世间。
很快,黑色的长钉钉穿了他的四肢与头颅,两百多年沉默的等待与他的尸骸一起,被葬在鹿夷则的故乡。
1837年,太阿的死讯自北欧的雪原传来。
然而楼宿雪却没有如愿死去,他堕入了一场两千年的孤独大梦。因为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指节上拴着两根命线。
这场恶魇令楼宿雪彻底迷失,他仍在里面不停地走、不停地找。
像他所经历的那两百年一样。
只不过这次太久太久,无边无际,竟过了两千年……
楼宿雪望着熙攘的街道,心却空落落的。
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他的伤口发黑、流脓、溃烂,仅是安慰已经再无法疗愈他的疼痛。
他需要的是鹿夷则的承诺,鹿夷则的拥抱,还有鹿夷则的吻。
以及鹿夷则分给他的一点爱。
追更辛苦,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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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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