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寒暑磨一剑，我终成了萧烬在战场上最锋利的刃。此刻残阳如血，将最后一缕猩红泼进军帐，纳兰雪坐在粗木桌前，指尖攥着块浸透血的布巾。铠甲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暗红与铁锈色在鳞片甲上交错凝结，像极了北境雪原上那些永不凋零的、狰狞的血红花。
她抬手擦过肩头的伤口，粗布刮过外翻的血肉，一阵钝痛顺着骨缝往上钻，眉峰忍不住轻轻颤了颤，可这点疼，比起心底某处沉了十二年的隐痛，竟算不得什么。帐外北风卷着砂砾呼啸，像无数亡魂在哭号，桌案上的油灯被吹得明明灭灭，光影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帆布帐墙上 —— 有时拉得笔直如出鞘的剑，有时缩成一团，像极了十二年前那个蜷缩在巷口的孤影。
布巾上的血渍渐渐晕开，暗红的颜色渗进棉衣里，就像这十二年里，那些伤、那些痛，全都渗进了骨血里。她想起第一次握剑时，掌心被剑柄磨出的血泡，疼得连剑都握不住；想起在南疆毒瘴里，为了追截敌军粮草咳了黑血，差点把肺都咳出来；想起在北狄雪原上，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连弓弦都拉不开，只能靠哈气暖一暖，再继续射箭。
每一次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萧烬的声音总会在身后响起，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刃，无需惧。”
记忆突然像倒卷的刀光，劈进眼前的烛火里。
纳兰雪在军营的第一夜，是跪在萧烬的军帐前度过的。那时她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而身披玄甲的萧烬就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的眼神，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冷。烛火跳动，将他的轮廓刻成一尊冷硬的青铜雕塑，他问：“愿以刃身，报本王救命之恩否？”
他的嗓音像淬了铁，没有半分温度。她用力点头，发间那根杂草般的辫子抖得晃来晃去，连声音都带着怯意，却异常坚定：“愿。”
从那天起，她的命，就成了他剑鞘里的一把刀。
晨练场上，教头李戟的鞭子总是专挑她抽。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她却咬着牙不肯弯腰，硬是把脊梁绷得笔直 —— 因为萧烬说过，“疼，是刀锋的磨砺。磨得越狠，刃才越利。”
夜半时分，别人都在帐里睡熟，她却偷偷跑到箭场加训。拉弓的手酸了，就用绳子把手臂绑在弓上；箭射偏了，就罚自己在加练半个时辰。她总把箭靶幻化成萧烬的敌人，每一箭穿透红心，都觉得是在偿还那份 “救命之恩”。
三年后，她第一次随军出征。当刀刃划破第一个敌人喉咙时，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她胃里一阵翻涌，却想起萧烬出征前赠她的那句话：“刀，无需惧血。”
六载春秋，她成了他最贴身的影子。南疆毒瘴弥漫的密林里，他命她率百人小队去截敌军粮草，明知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她却连犹豫都没有，带着人就踏进了满是腐尸的沼泽。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四十人，她自己也中了毒，半边身子都麻了。萧烬只递给她一个药瓶，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她捏着冰凉的瓷瓶，咽下苦涩的药汁，只觉得喉咙里全是涩味，比沼泽里的泥水还要难咽。
第九年，北狄大军压境，雁门关外风雪漫天。她望着案上萧烬赐的那套银甲，甲胄上朱雀衔火的图腾在烛光下灼灼发烫，像要燃起来一样。她亲手将银甲披在身上，束紧腰带，转身就踏上了城楼。那一战，她斩了北狄主帅的首级，鲜血染红了银甲，还没来得及擦，就接到了萧烬的密令 —— 潜入敌营，刺杀北狄的军师。
如今十二年过去，她将 “镇北将军” 的金印放在桌案上，掌心的老茧厚得能磨破布，比铠甲还要硬。萧烬终于出现在军帐里，他穿着绣着蟒纹的锦袍，脚步轻得像雪落在地上，开口时声音依旧冷冽：“刀，已成。”
纳兰雪抬头看向帐内的铜镜，镜中的女子鬓角已染了霜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没有半分悔意。她本是乱世里的孤女，命如草芥，是萧烬救了她，让她的命有了 “刃” 的意义。如今成了他手中最利的刀，斩尽他想斩的一切，又有何悔？
萧烬转身要走，她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帐外的风雪：“王爷可曾惧过？惧这把刀，有朝一日会反噬？”
他的脚步顿住，背影挺得像崖边的寒松，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刀无魂，方为刃。”
帐外的风雪还在呼啸，纳兰雪抬手抚过甲胄内侧刻的两个字 ——“烬” 与 “雪”，是十二年前她刚学写字时，萧烬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的。十二年血火淬炼，她终究成了他最趁手的刃，斩尽了他欲斩的敌，却斩不掉心底那缕疑惑：他当年救她，到底是真的施恩，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铸造一把属于自己的、没有魂魄的刀？
布巾上的血渍已擦净，她随手将布巾丢在地上，像丢掉了所有软弱的过往。帐帘忽然被狂风掀起，风雪卷着寒气扑进帐内，甲胄上的鳞片冰凉刺骨，可她心底深处，却好像有一簇未死的火，在冰下悄悄燃着 —— 那火，是十二年前巷口的那点求生欲，还是如今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 “刃” 之外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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