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冬天就像是一整张被打湿了的宣纸，昏沉、松软，四周还有一些毛边。这里的温度一般是存不住雪的，虽然这场雪淅淅沥沥地持续到了一月份，但是路边还是能看见绿油油的草地，雨丝里还是混着细碎的雪沫，落在柏油路面上，很快就化了。
陈昀下了课后，就直接拐进了图书馆里的一个小咖啡角。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暖气裹着咖啡豆的香气扑面而来。而靠窗的位置，林珊早已坐下等待了，桌上摊着一叠打印出来的采访稿，上边用黑色长尾夹夹得整整齐齐。
“来，教授大人请。”她把稿子推过来，语气半真半玩笑，“我按你上次的意见改了下结构，把‘中文母语学习如何融入学业’那段整个提前了。”
陈昀拿起纸，从目录重新看起。林珊的行文依旧是干净利落，只是这次修改后，段落之间不再拐弯抹角了，几个小标题也更克制一些。他点点头：“这版顺多了。方法论的东西随着故事慢慢出来，读者才会被抓着，不会掉。”
林珊笑道：“我可不能让大教授‘掉’下去。对了，还有个事儿。社区电台那边想弄一个‘口述史’专题，配合这列治文中文社区发展150周年，下周还要搞个募捐义卖，一些知名的华人都被邀请了，到时候你再捎带着帮我们录几段采访。”
“我算个啥知名人物，算了吧。”陈昀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林珊一顿，抬头撇了他一眼，接着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新移民服务中心那边也会来人呦。”
陈昀端着咖啡杯，手指却轻轻一抖，像是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
林珊看着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把吸管搅了搅，“他们团队最近做了一个‘适应新生活’的项目，听着还挺实用的。”
窗外风把雨雪拍在玻璃上，霹雳吧啦的。陈昀“嗯”了一声，身体已经靠在椅背上，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眼神发呆，直直的看着窗外，指腹下意识摩挲着袖口，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没问“谁会来”，也没有问“她会不会在”。
林珊继续和对面的“僵尸”对着稿子，还不时用笔记录着什么，认真得像是从前当班长时在黑板前分配任务。
但是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的就又拐回到了生活，拐回了小时候，也一下让陈昀回过了神儿：从一开始的教授会议、带博士生回到了高中**，回到了08年奥运会做志愿者。
林珊突然感慨：“教授的工作真的是挺适合你的。节奏慢，还可以自己做主，你看你，现在安静极了。”
陈昀笑：“你记忆里我应该是个话痨吧？”
“我一直都知道，高中时那个活跃好动的你不是真的你。”林珊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放轻，“可能大学时候的你才比较真实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凭我们认识了快二十年的直觉。”她停了停，“有些事情，你躲不开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陈昀点了点头，他没有顺着接，只把杯子挪远了一点。“我们都三十好几了。”他说，“有些话，不说也知道。”
“我知道。”林珊点头，笑容收敛了一点，“所以这次，我只提醒，没逼你。”
窗外的雨雪忽然大一阵，把街面打出一层细白。行人稀少，偶有人路过，也把衣领提得很高。
“下周末要是没事，就过来看看吧。”她像是随口一说，“义卖的摊位很多的，还有好多卖吃的的，你也时不常的换换口味吧，不能老在学校里转腰子吧。”
“再说吧。”陈昀把打印稿收好，语气温和。
他们在门口告别，林珊系好围巾，退了一步认真的说：“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从来都是，真的。”她顿一顿，“但有时候，你也需要偶尔给自己一个。”
陈昀没笑，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林珊则挥了挥手，转身踏进了雨雪里，很快便没入了街角那束昏黄的灯光里。
他没有急着走，只是靠在了图书馆门口的柱子上，听雨雪落在地面的声音，他想起川菜馆那晚的辣与麻，想起她拿起新闻稿件递过来的动作。但很快，他就又想起更早以前的冬天，北京、公交车上、玻璃窗上的雾气，以及那个总把围巾提的高高的女孩。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陈昀的思绪，是系助理发来的会议提醒。街对面，有人撑着伞，肩上挂着帆布袋，从教学楼里跑出来去赶下一堂课，步子匆匆忙忙的。
很快，陈昀也走进了风雪，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人行道的树影慢慢往宿舍区走去。
回到公寓，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拿手指在上面画着，一个大圆圈是脑袋，两个小圆圈是眼镜，在加上寥寥几笔，一个小猫的脑袋就出现在了窗户上，那是李妍教他画的猫。
林珊的文档在一旁乖乖的站着，他打开浏览器，光标在搜索框里一闪一闪。指尖悬在键盘上，最终落下五个字：李妍，温哥华。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陈昀盯着那五个字，又按住了退格键。字母一个个退回了空白，光标也恢复成了无声的跳动。
屋里很静，只有暖风的低鸣。
他合上电脑，把额头贴在窗上片刻。冷，也许可以让人清醒。有些事被压了十二年，不是因为忘了，而是因为一直不敢动。
…………
周六上午，列治文社区中心，门口悬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义卖募捐，守望相助”。陈昀呆呆地盯着这八个字，无法挪动脚步。屋子空气的味道有一点复杂。里面混杂着咖啡和炸鸡的味道，也有饭菜和炸春卷的味道，更是还能闻到一点旧书页的味道，陈昀立刻觉得，这感觉好像多年前的那个小卖部啊。
等他推开门的瞬间，他就立刻就有点后悔自己过来了，一阵喧嚣人声立刻将他淹没在其中。说普通话的、说粤语的、说英语的，简直就是个大型集市。林珊挥手冲他笑了笑，脖子上还挂着记者证，活力满满招呼着他：“这边！这边！”
陈昀顺着她过去，脚下踩过一地被雨水打湿的传单。一路上他看见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商品，二手书、手工皂，小饰品，还有一些学生画的油画。一些小朋友手里拿着爆米花和饮料在大厅里奔跑穿梭着。
林珊把采访的稿纸塞到他手里，自己则去和一个志愿者确认拍摄位置。陈昀低头翻看了会，目光就不受控地被人群牵走了。
“这几件衣服还挺新的，你把价格写低一点吧，好能让学生们买得起。”
清脆的声音无异于一道霹雳，震得的陈昀浑身都有点颤抖，他心口锁紧的同时，几乎一瞬间就寻声望去。
人群在那里流动，摊位前有人弯腰整理着衣物，有人举着保温杯大声的吆喝。那声音像是从左侧传来的，可等他拨开一群聊得热烈的大妈，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老陈，过来签个名。”林珊走回来，把笔递到他手里。
陈昀下意识接过笔，手却一直在抖。他甚至都没看自己把名字签在了那里。那声音就又响起了，这次更近了一点：“阿姨，您先别急着付钱啊，我帮您先包好。”
背影！
是那个熟悉背影！有点消瘦的背影！
是那个在雪夜、路灯下，和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那个当时怎么喊也喊不出来，怎么想挽留没也没有留下的背影！
一个女孩扎着马尾，穿着深蓝色的志愿者马甲，正弯腰把衣服叠的整齐。动作干净利落，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笑意。周围那里还有其他的嘈杂声音，空气中，就只有她的声音，清晰得不可思议。
陈昀想走过去，但腿却有点发软。他的脚甚至已经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可同时，林珊又叫了他一声：“陈昀，赶紧帮我看看，这一段开头是用‘守望’好还是‘互助’好？”
他僵在原地。手指因紧张而不自觉的用力，连纸张的边角都皱起了一道细痕。
林珊察觉到他的分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只看到一片人潮。
她立刻明白他自己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这地方不大，待会儿肯定能再遇见的。”
陈昀没应声，只把手中的稿子重新理平。心口却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久久难平。
义卖很快就接近了尾声，大厅里的人也渐渐开始散去了。原本热闹的摊位一个个撤下桌布和围挡，现场只剩下了零星的笑声和拖地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
陈昀心里憋的难受，他把稿件交换给林珊，说想出去透口气。
推门出来时，冷风扑面而来，带着雪粒砸在脸颊上，冰凉又真实。他快步走到雪中，才缓缓的停下。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快速升腾开，正如他那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声音仍在他心里盘旋着。清脆，又带点熟悉的倔强。
脚步声从侧面传来，他下意识抬头。
一个女孩抱着一摞未卖完的书从大厅里出来，步子快，几乎没注意到台阶的积雪。结果鞋底一滑，身子猛然往前一倾。
陈昀没想太多，伸手就去扶住了她，另一只手则稳住了那些书。
“没事吧？”他的声音微哑。
女孩抬起头。灯光映出一张清瘦却明亮的脸。马尾微微松散，眼角还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什么拉长了。好像那年的校园义卖，他也是在这样的雪天，伸手扶助了她的手腕。
是她！
李研！
那个他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觉得这不是真的。
李研怔了两秒，率先反应了过来，轻声笑了一下：“陈昀？”
陈昀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只勉强点了点头。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不像陌生人的寒暄，却也不像久别重逢的热烈。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像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碎了眼前的童话。
李研随意拍了拍心口，笑着打趣：“你说咱俩都到温哥华了，还是能遇见……也不知道是世界太小了，还是缘分太大了？”
陈昀哪里还听得到李妍在说什么，他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眼前除了李妍，甚至还有一些细碎的小星星。
李研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回神儿……”
“啊？”
“听说你在UBC教书。”语气淡淡的，却掩不住眼底的波澜，“挺厉害的啊。”
“也就……运气好。”陈昀低声说。他抬头看像她，眼神有点复杂。
话没说完，陈昀就赶紧接过了李妍手里的书，帮他往货车上送，一切都像很多年前那么自然。等李研把最后一箱书盖合上，随意的拍了拍手，笑容淡淡的：“谢谢，你最近怎么样？”
“嗯。”陈昀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开口。
李妍白了他一眼，“大哥，我这是疑问句！”
“哦哦，挺好的……”但他紧接着又马上改口，“那个……挺没意思的。”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裹挟着颗颗雪粒，把两人之间的沉默勾勒得更清晰。
“好冷啊。”李研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语气轻快了起来，“要不要去喝杯热的吧？算我请客。”
陈昀愣了一瞬，随即点头：“我请我请。”
他俩并肩走了出去，街道很安静，只留下了两道长长的却出奇一致的脚印。
一路上的两人只是顺着眼前的景象随意说着。李研讲社区的孩子们有多调皮，讲温哥华的冬天雨下个不停。陈昀则时不时附和，偶尔补上一两句。
有些话像是绕开了心里的漩涡，不去碰，却又在靠近。
直到走到街角的咖啡馆，暖黄色的灯光从橱窗透出来，映在雪地上，才终于驱散了几分寒意。
李研推门进去，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来吧，陈老师。”
陈昀看着她的笑容，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像是遗失多年的某样东西，终于在不经意间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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