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店面不大，木质的桌椅都被擦得反光了，墙上挂着几幅温哥华旧港湾的油画，可能是一八几几年的场景。暖气夹着咖啡豆和牛奶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多闻几下。窗外风雪越来越大了，落在温暖的玻璃上马上形成了模糊的水雾。
李妍摘下围巾，把湿漉漉的手套搁在桌角，冲他笑了一下：“坐吧，先暖和暖和。”
陈昀点点头，随手拍了拍肩上的雪沫。十二年了，他还在努力适应这种陌生与熟悉交织的感觉。
李妍点了两杯热拿铁，又加了一块芝士蛋糕。她双手捧着杯子，手心被热气烤得微微发红。灯光下，她眼睛弯弯的，像是盛了一抹笑意。
“这家店我常来。”她轻声道，“很安静。”
陈昀把手放在杯壁上，指尖被烫得一颤。他抬眼望着她，心里忽然有些恍惚。
十二年了。
她还是那样，笑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声音清脆，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沉静。岁月仿佛没有在她的眉眼之间留下任何印记，她依然是那个最本真的模样。
“你怎么样啊？”李妍像是怕气氛太过拘谨，率先开口了，但是这句问话又有点没头没脑。
“就那样吧。”陈昀点头，“挺忙的，但没什么人管着，自己是自己的老板，还算自由和安稳。”
“挺好的。”李妍笑着说，“也算适合你。高中那会儿，你就最受不了管束。”
陈昀被勾起了回忆，唇角不由自主上扬：“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李妍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笑意褪去，眼神却温柔了几分，“那时候我就总觉得，你一定会逃离开你的家庭，是会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
“是走的挺远的。”陈昀的声音低了些，指尖摩挲着杯口，“只是……有些东西，一并弄丢了。”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两人之间桌子像是隔开了山海，也隔着十二年的沉默。
李妍垂下眼睫，没有追问，只轻声转开话题：“我现在在Open door工作，主要是帮助一些新移民适应生活。”
陈昀抬眼看她，眼神有点复杂。
他忍不住问：“你……过得还好吗？”
李妍愣了片刻，随即莞尔一笑：“能养活自己，就挺好。”
她的笑容里依然带着那一丝倔强，像当年她在小卖部门口挥着手说“我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模样一样。
陈昀心口微微发紧，却没有继续追问。
服务员很快就送来了蛋糕，李妍把小叉子递给他：“尝尝？可好吃了，就是有点甜。”
陈昀接过，轻声道了谢。叉子切下去时，芝士的香味马上就弥散开来。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仿佛又回到2003年夏天，校门口的小卖部，她一手拎着汽水，一手塞给他一袋辣条，眉眼弯弯：“给，别客气。”
那时的他们笑的无忧无虑，可如今，两人并肩坐在同一屋檐下，却都谨慎地绕开了心里最深处的那块地方。
窗外雪仍在下，像是无声的细语。
李妍忽然抬头，眼神落在他脸上，轻声说：“这些年，你变了不少。”
陈昀愣了愣：“哪里变了？”
“更安静了。”她想了想，又笑道，“也更像大人了。”
陈昀低声笑了一下，没再辩解，却把手里的杯子握的更紧了。
李妍把自己杯子推到了边上，手肘撑在桌上，歪着头看他：“你还是那么喜欢咖啡啊。”
陈昀一愣，抬眼对上了她的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咖啡？”
“高三那会，你不就总在小卖部里买速溶的嘛。”李妍眨了眨眼睛，“那会老板娘进的咖啡其实很少的，要不是我偷偷给你留着，你觉得你能喝到？”
陈昀失笑：“原来还有这事儿啊，话说那会哪有时间睡觉啊，白天上课，晚上熬夜写卷子，还要跟李川去网吧打游戏，晚上那怕已经躺在了被窝里，还会偷偷看会小说，基本全靠咖啡顶着。”
“我觉得吧，还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夜猫子。”李妍笑着，故意打趣，“那个什么三合一咖啡，至少有一半都是糖。”
两人对视了一眼，笑声在空气里轻轻荡开，像打碎了先前的拘谨。
李妍指尖摩挲着杯壁，声音轻轻的：“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就出国了？都没跟大家打声招呼。”
陈昀沉默片刻，低声道：“机会来的快，不想错过。”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而且……有些东西，我想留却没留下，算是逃跑吧。”
李妍眼神闪了闪，没有追问。她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在自我消化这句话。
“那你呢？”陈昀反问，“怎么也跑到温哥华来？”
“哎……”李妍叹了口气，语气淡淡，“也算是逃吧，你知道我妈那情况……结果后来我爸就出现了，他二婚是跟一个温哥华的华裔，顺手就把我接过来了，本来我刚出来重新念书，一切都还挺顺利的，结果我那个后妈……算了，不说了。”
“你学的什么啊？”
“儿童心理学。”她说得轻描淡写，可陈昀却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她什么，最终只化成一句：“你一人真挺不容易的。”
李妍抬头，眼神认真，笑容却带着点倔强：“从小到大，我不一直都这样嘛。”
“对不起，我曾经答应过你，在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是我食言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店里只剩下了咖啡机“嘶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李妍忽然抬起眼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陈昀愣了愣，心里忽然一阵翻涌。记忆被拉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冬天的小卖部，他陪着李川去修耳机，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眼神干净的女孩。
“记得。”他的声音低低的，“深蓝色羽绒服，灰色的围巾，帆布书包，上面挂着一个粉色的字母L，那是你的姓儿吧……”
李妍一愣，没想到他记得这样清楚，唇角弯起：“原来你也记得这么细。”
他笑了：“我现在闭上眼，甚至能看到你当时鞋子上的泥点的位置。”
陈昀没有告诉李妍，有些东西是需要刻意铭记的，但有些不用，因为它们早就像雕刻一样，被深深刻印在心头了。
两人对视，眼神在空气里仿佛交织出了一种张力，是温暖的，淡粉色的。
李妍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赶紧尝尝？别光看。”
陈昀一阵恍惚，蛋糕入口时，他忽然想起高二某个午后，篮球场下，她递给自己一瓶冒着气泡的北冰洋：“赶紧降降温，要中暑了。”
那时候的笑容，和现在一模一样。
“想什么呢？”李妍察觉到他的走神。
“没事。”陈昀低声笑了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李妍静静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咖啡馆的灯光暖而柔和，像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更近了。
他们没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温哥华的雨季、社区里调皮的孩子、学校里个色的学生。话题看似轻松，却在不经意间，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近。
很久很久，李妍才忽然注意到，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她轻轻指了指窗外，语气中带着轻快：“雪停了。”
他们相视一笑，都有些意犹未尽，却又都心照不宣地起了身。
李妍先系好围巾，动作熟练，湿漉漉的手套早就被陈昀放在暖气上烘干了，重新戴上，眉眼间也带着点滴笑意：“走吧。”
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在推门时轻轻摇响，很像是多年前的那个铃铛声，在为他们送行。冷风裹着雪后的湿气扑面而来，瞬间把刚才的温暖冲淡了一半。两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提了提围巾，像是同一时间做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动作。
街上安静极了，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溅起一片泥雪。
“你家住哪啊？”陈昀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夜色。
“走路十分钟，两个路口。”李妍回头笑了一下，眼睛里藏着点调皮，“不过不用送，我自己就行。”
“我顺路。”陈昀语气笃定，却没有多做解释。
李妍愣了一下，没有再坚持，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并肩走着，彼此都没有急着说话。夜色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们俩有些散乱的脚步，在湿漉漉的路面上，一下又一下的，带着节奏。
走过一段昏暗的路口时，李妍忽然轻声说：“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陈昀侧头看她，眼神在灯下带着一瞬的波澜：“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去找你。”
李妍低低的叹息了一下，声音却被夜风送得很远：“哎，世界真小啊……”
陈昀没接话，只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世界不小，只是有些人，兜兜转转，注定要遇见。
走到一处路口时，是一个风口，突如其来的大风把李妍的发丝吹的有点乱。她赶紧抬手按住围巾，脚步却不自觉的慢了下来。陈昀犹豫了两秒，还是伸出手，替她按住了肩头一缕乱发。他动作很轻，轻得像一阵风，但也足够让她愣住。
两人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像琴弓已经放在了拉紧的琴弦上，一触即响。
……
快到家门口时，李妍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冲他笑了一下，声音放得轻：“到了。”
陈昀点头，心里却莫名一紧：“那你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李妍“嗯”了一声，却没立刻去推门。两人就这么站着，隔着夜色和一层若隐若现的沉默。
“今天……我很高兴。”李妍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夜风。
陈昀摇摇头，嗓音微哑：“我更高兴，你不知道我幻想着这一天多久了。”
他们对望片刻，像是都想开口，却又同时收住了。
李妍先抬起手，轻轻挥了挥，背影干净利落地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
陈昀站在原地，目光停留了很久。
夜风吹过，冷冽得很。他却没有立刻转身，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触到一张折得发旧的纸片。那是她结账时顺手塞给他的账单，上面潦草写了几个字：“下次我请，”边上还有一个笑脸。
陈昀盯着那行字，心口忽然涌上一阵电流，那是他今天一直都有的感受，那是一种十二年都未曾有过的感受，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有过的感受。
陈昀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把小票收好，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张紫色的旧票根。
街道依旧寂静，只有昏黄的灯光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把他一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孤单，却第一次让他觉得不再那么沉重。
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无论隔了多少年，终究不会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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