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身后桃花村冲天的火光,如同地狱的烙印,灼烧着两人的背影。萧绝背负着谢清流,沿着冰冷刺骨的溪流一路向北疾奔。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呼吸却明显粗重了许多,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的痛楚,温热的液体不断从新添的伤口渗出,浸湿了谢清流环在他胸前的手臂。
谢清流伏在他背上,脸颊贴着那被血与汗浸透的冰冷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绝肌肉的每一次绷紧和颤抖。陶村长点燃柴房阻敌那决绝的一幕,以及村民们惊恐的呼喊和杀手的狞笑,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泪水早已被夜风吹干,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蚀骨的自责。
若不是他们,那些与世无争的村民何至于遭此灭顶之灾?陶村长那慈祥而刚毅的面容,此刻想来,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放我下来……”谢清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你自己走,还能有一线生机。”
萧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将箍在他腿弯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闭嘴!”
“带着我,我们谁都活不了!”谢清流猛地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背负,胸口的伤因这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灾星!走到哪里,死亡就跟到哪里!北镇抚司、西山溶洞、桃花村……下一个会是哪里?清风镇吗?还要连累多少无辜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自我厌弃和崩溃的边缘。连日来的逃亡、重伤、以及眼睁睁看着保护自己的人接连惨死,已经将他的精神推到了极限。
萧绝猛地停下脚步,将谢清流放下,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面对自己。月光下,萧绝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怒火、痛楚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谢清流!”他连名带姓地低吼,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看着我!听着!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叛军!是太子!是安郡王!是这狗娘养的世道的错!”
“可如果不是为了护着我……”谢清流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如果不是我们逃到桃花村……”
“没有如果!”萧绝打断他,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肩胛骨,“就算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带你走!陶村长他们选择收留我们,是他们的仁义!而害死他们的,是那些挥刀的刽子手!你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才是对那些枉死之人的侮辱!”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谢清流混乱的心上。谢清流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愤怒下掩藏着不易察觉的痛惜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新添的伤口和满身的血污。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他猛地挥开萧绝的手,踉跄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溪边岩石上,喘息着,泪水流得更凶:“那你呢?萧绝!你又是为了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我?是因为我手里的证据?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还是因为……因为你那不知所谓的复国大业,需要我这个‘忠臣之后’来做幌子?!”
这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了两人之间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也刺向了萧绝内心深处最敏感、最矛盾的角落。
萧绝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由最初的震怒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和……受伤。他死死地盯着谢清流,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般。
溪流潺潺,夜风呜咽。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谢清流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这只是他在极端痛苦和压力下的口不择言,是恐惧和自责扭曲下的发泄。他明明知道萧绝为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任何“利用”的范畴。
可是,伤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萧绝缓缓站直了身体,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这夜风更加刺骨。他不再看谢清流,而是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前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之前的怒吼更让人心寒:
“原来,在谢太傅心中,萧某便是如此不堪之人。”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自嘲弧度:“也好。”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言语,转身,沉默地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坚定,背影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疏离。
谢清流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开口叫住他,想道歉,想解释,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失去了陶村长,失去了桃花村的安宁,难道……还要失去萧绝吗?
他挣扎着想要跟上,但重伤虚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刚迈出一步便软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逐渐融入前方的黑暗,越来越远,仿佛永远不会回头。
冰冷的绝望,比溪水更刺骨,瞬间将他吞噬。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被彻底抛弃在这荒郊野岭之时,已经走出十几步远的萧绝,脚步猛地顿住。
他背对着谢清流,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
他一步步走回来,在谢清流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跌倒在地的模样。
谢清流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依旧说不出话。
萧绝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用指腹,极其粗粝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和污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无奈。
“谢清流,”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救你,无关证据,无关复国。”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暗夜下的寒潭,牢牢锁住谢清流的眼睛。
“只是因为,你是你。”
“若你死了,这复国之路,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条通往坟墓的、更寒冷的孤途。”
“所以,别再说什么放手的话。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离开。”
他的话语很轻,却字字千钧,如同誓言,砸在谢清流的心上。
谢清流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自责,而是混杂着巨大的解脱、悔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意。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萧绝为他擦泪的那只手腕,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绝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将他拉起,再次背到背上。
这一次,谢清流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只是将脸深深埋入萧绝的颈窝,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
萧绝背着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北去的路上。两人之间没有再交流,但某种在争吵中几乎断裂的纽带,却在无声的妥协和更深层的坦白中,被艰难地、更加牢固地重新连接起来。
裂痕或许仍在,但穿越裂痕的,是比之前更加沉重而真实的羁绊。
夜色依旧深沉,前路依旧未卜。
但至少,他们依旧在一起。
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萧绝背着谢清流,终于踉跄着踏入了清风镇的地界。镇子不大,灰扑扑的屋舍蜷缩在黎明前的寒意里,寂静无声,唯有几盏守夜的风灯在街角摇曳,投下昏黄恍惚的光晕。
两人皆是强弩之末。萧绝失血过多,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谢清流伏在他背上,意识昏沉,伤口在持续的颠簸中疼痛已近乎麻木,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虚弱。
按照陶村长的遗言,萧绝找到镇东头一家门脸极不起眼的杂货铺。铺板紧闭,门楣上挂着的陈旧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萧绝用尽最后力气,按照特定节奏叩响了门板。
许久,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问道:“谁啊?天还没亮呢!”
“西山落霞谷,陶三槐。”萧绝压低声音,报出了陶村长的名字。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卸下门闩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迅速扫过门外狼狈不堪的两人,尤其在萧绝满身的血污和背后气息奄奄的谢清流身上停留片刻。
老者脸色一变,立刻将门开大些,低声道:“快进来!”
萧绝侧身挤进门,老者迅速重新闩好门,引着他们穿过堆满杂物的前堂,来到后院一间更加隐蔽的厢房。
“陶老哥他……”老者点亮油灯,看着萧绝将谢清流小心地安置在炕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村长……为护我们,殉难了。”萧绝声音沙哑,言简意赅,但其中的沉痛却显而易见。他简单说了桃花村遇袭的经过。
老者——杂货铺的老板,姓冯——闻言,眼圈顿时红了,用力捶了一下大腿,哑声道:“这杀千刀的世道!陶老哥一辈子与人为善,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抹了把脸,强忍悲痛,“二位放心,到了我这里,暂时安全。我这就去烧热水,拿干净衣服和伤药!”
冯老板动作麻利,很快端来热水、干净的粗布衣物和一小罐看起来品质不错的金疮药。他显然不是普通的杂货铺老板,行事沉稳有条理,对处理伤势也有些经验。
萧绝先帮谢清流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谢清流全程昏昏沉沉,偶尔因疼痛而蹙眉呻吟,但始终强忍着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冯老板又熬了浓浓的红糖姜汤,看着两人喝下。
热汤下肚,换上干燥的衣物,躺在虽然硬实却温暖的土炕上,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两人淹没。萧绝再也支撑不住,甚至没来得及处理自己身上更多的伤口,只草草洒了些药粉,便一头栽倒在炕边,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度昏迷。
谢清流强撑着看了他一眼,见他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这才心神一松,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谢清流是被窗外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第一反应是追兵到了!他急忙看向身旁,萧绝依旧沉睡未醒,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眉宇间那惯常的冷厉被沉睡软化,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冯老板推门进来,脸色凝重,低声道:“二位别慌,不是追兵。是……是安郡王麾下的一支粮草队路过,在镇上征粮歇脚。”
安郡王的人!谢清流的心依旧悬着。虽然暂时安全,但敌人近在咫尺,如同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
“外面情况如何?”谢清流压低声音问,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
冯老板连忙扶住他:“公子伤势重,千万莫动!外面……唉,乱得很。安郡王的人马控制了通往京城的要道,清风镇虽小,也是必经之路。他们盘查得很严,说是要捉拿刺杀陛下的钦犯……”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清流和昏迷的萧绝一眼。
刺杀陛下?好毒的栽赃!谢清流心中冷笑,这必然是太子和安郡王为了名正言顺地清除异己而泼的污水。
“冯老板,实不相瞒,我二人正是被诬陷的‘钦犯’。”谢清流知道此刻必须坦诚,才能争取信任和帮助,“我们手中握有太子与安郡王谋逆的铁证,必须尽快送往南京。”
冯老板并无太多惊讶之色,显然早有猜测。他沉吟片刻,道:“陶老哥既然将二位托付于我,我冯老七自当尽力。只是如今风声太紧,镇子内外都是眼线,二位伤势未愈,想要离开,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今早打听到一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老板但说无妨。”
“听说……安郡王世子,朱瞻圻,如今就在镇外十里处的叛军大营里。”冯老板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而且,有传言说,他……并非被囚禁,反而颇受重用,协助安郡王处理军务。”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得谢清流耳边嗡嗡作响!
朱瞻圻?在叛军大营?还被重用?
当日在西山,他舍身引开追兵,难道真的只是做戏?是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还是……另有所图?他是否知道他们手中掌握的证据?他此刻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猜忌瞬间涌上心头。谢清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他看向依旧昏迷的萧绝。若萧绝醒来,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以他的性子,恐怕……
就在这时,炕上的萧绝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眉头紧蹙,似乎即将醒来。
谢清流的心猛地揪紧。他必须尽快理清思绪,必须在萧绝醒来前,想好应对之策。朱瞻圻的出现,让本就迷雾重重的局势,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窗外的马蹄声和喧哗声依旧,如同催命的符咒。
清风镇,这座看似普通的边陲小镇,此刻却成了风暴眼中,一块岌岌可危的浮木。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争吵、勉强修复的关系,又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面临怎样的考验?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真正的信任与抉择,往往诞生于最残酷的考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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