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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诺克兄妹在先知的引领和卫兵的簇拥下抵达城中央的高台。那是先知传达神之旨意的地方。此时,许多闻得恶兆的城民已聚在高台下,等待着将不幸带到天佑之城的罪子接受先知的宣判。
先知没有杀意。作为神的使者,他每时每刻都心怀宽恕与慈悲。至少,在城民的心里,那是他的模样。
伊诺克兄妹按先知的旨意掀开兜帽。阳光下,他们皮肤白皙无暇,唇色鲜红饱满,鼻梁高挺,眼盛星辰,身刑颀长俊美又不失英勇力道。
伊诺克兄妹完美恍如天神下凡,集世间所有溢美之词都无以名状的姿态,与丰饶河岸的城民疲于生计的倦态,是两个极端。城民窃窃私语,他们佝偻的背脊挤在一处,干瘦的手腕从半旧不新的宽袍里落出,伸着枯黑的手指评头论足。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同出一祖。
先知松了口气。他不愿承认,深入心底,他一直担惊受怕着地位或被这群富有灵气的异族取代。还好,他的人民们抱着警惕和戒备,他们还记得他传于他们耳边关乎谨慎的教诲。
还好,还好。
先知又想吸烟,抬起手他才记起烟斗被他搁在房里那张和他一样年迈的木桌上。于是他干咳两声,作为发言的开始:
“神说,最可怕的魔影永远笼罩在最华美的虚皮下,直到他们的邪念破壳而出为止。不要为眼前的假象迷惑,远方的异客不是你们的挚友,他们血管中流淌的绝不是从你们父辈继承来的血脉。他们以最讨人欢欣的面目迷惑神的子民,因为他们深知神的子民热爱一切光明和美丽。但是他们业已忘却神的子民祖祖辈辈受神指引、为神庇护,生活在神所他们选定的福地——任何丰饶河岸、天佑之城以外的来客都不是神的来客,而是怀揣莫测居心的造恶者,灾祸与不详的携带者。”
人们振臂高呼,他们全知全能的神派遣于凡间代表又一次看穿了敌人的阴谋。
先知示意人们安静,转向伊诺克兄妹,用竭力摆出但仍显得力不从心的威严向他们下达驱逐,“魔物,我以神/的/名/义命令你们,离开神的土地,离开神的子民,不然你们将得到制裁。”
神的制裁尚未到达,神的子民已代为行之。
瓜果、菜篮、扁担、刀刺……各式随身物品被信手抄作武器,掷向高台上挺立的伊诺克兄妹。物什扔仅了,便就地抠几块泥,捏碎,揉成团,再扔……
“我不明白。我们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恨我们,我们甚至……” 碧莉耶苔丝抓着头皮,灰金色的长发在她手下震颤。她是受风眷顾的生灵,风声中她能听到更多——嘴上说的,甚至心里想的。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按上了她的肩头。按得很用力,薄软的衣料被抓得皱卷,也弄疼了她。可是这霸道的力量却给了她莫名的安心。她偏过头,看到的是加斯蒙刀削般的侧颜,和面孔上凌厉到叫人退缩的神情。
碧莉耶苔丝蓦然就记起姐姐希拉说不清多久讲的那句话——加斯蒙不笑的时候,比大哥还像大哥。
“愚民啊,我们的善意你们不愿接纳,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我们,以掩饰你们卑劣的人格和龌龊的心思。”加斯蒙的视线在先知的身上略作停顿,淡泊如霜雾,剜骨如利刃的眼神下,先知有一种感觉,自己那幅伪善的皮囊硬生生被剥去。他在他的面前,丑态毕露。
先知的心神恍了恍,脚下不自觉退开。忙于愤怒的天佑城民,没有注意到先知的失态。名为“诋毁天意”的毒言是莫大的侮辱,他们以不顾一切的谩骂回敬胆敢出言不逊的魔王使徒。先知笑了笑,好像一切又回到掌控中。转头,他看到的加斯蒙也只是个棱角分明的青年。
“全知全能的主神从不偏袒任何一种造物,他以同样的宽怀和耐性对待天地苍生,不论是否为他之选民。神愿以包容换取世间干戈不现,魔王引堕者却再三挑衅。神之子民啊,莫入魔道,莫与相争。神主和平,神以杀生为戒,我以神之名义,再度命令你们,离开!在万错尚可挽回之前停止你们的愚行,离开神的土壤。”
“离开?为何离开?你的主神一视同仁,不论受选与否。你如何命令我们离开?拒绝我们聆听神的教诲?神的代言人啊,汝之父神可与汝说过,唯有神之圣辉方可治愈魔王的创伤,唯有神之圣辉方可荡涤世间暗影。汝之父神以凡间净美为其宗,而魔王暗影苟存一日,凡间一日不得安宁。”加斯蒙那双惯看雷电的眼睛终于爆发出的雷霆之威,连长兄伊诺克都不禁为之侧目。
此时此刻,先知再也不会错将他认作只会逞口舌之快的油嘴少年。那已不再是怨毒的诅咒或者忿恨的嘲讽,唇枪舌剑,假以时日,先知相信他的威信会为之瓦解。
不能这样下去。
他的城民已有些骚动。太小的骚动,尚不能引起祸乱。但是祸根一经种下,总有发芽壮硕的一日。
先知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加斯蒙却厌于无意义也无休止的语言游戏。他看向兄长,伊诺克默默点头。他大约能猜到加斯蒙的决定,换作兄妹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这样选择,但不知道弟弟会做到怎样的程度。他不必要知道,因为他所打算做的仅是给予弟弟无条件的支持。
伊诺克从没有告诉过弟妹中的任何一名,在某个夏天的傍晚,他和该隐之间的一场谈话。谈话中聊到了伊诺克的每一个同辈,也聊到了伊诺克自己。那时该隐嘱咐伊诺克尽到一名长兄的责任,伊诺克的回答,“我父,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每一位亲人,但不该由我来领导他们。”该隐做出惊讶的表情,但从他的眼里伊诺克看出他并不惊讶,“那么,我的孩子,该由谁呢?”
“您,我的父亲,上天入海,您都是我们最好的指引。但这不是您要的答案。我们兄妹之中,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我会说是加斯蒙。大多数时候他显得太过沉默,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质在沉默中发酵、茁壮,那是我所不曾拥有也终不可能拥有的。”当时难以言喻的特质,伊诺克现在懂得,叫领袖。
加斯蒙和伊诺克无声作着决定的时候,先知暗中比了手势要卫兵悄无声息将敌人除去。这不符合他对民众做出的约定,而士兵的任务只是服从命令。不管卫兵队长作何感想,他指挥着属下举起长矛、迅捷、轻巧地从背面向伊诺克兄妹靠近。血族优良的听力让他们过早地意识到了危险,长矛刺去,竟连斗篷边角也未触到。
伊诺克兄妹翻身跃上高台之边,仅靠脚尖支撑着全身重量。午间暖风叫衣袍吹得作响,飘飞的衣摆如张扬的旗帜,浑如大师笔下精工的画面里,爱拉德转向未遂的暗杀者,“以我父之名,我起誓,今日之羞辱必于来日加倍奉还。届时,复仇之焰必将心底掩埋的邪恶火苗点燃,膨胀的贪念和四起的疑云所编织的魔影必将笼罩寸土寸地,无人能幸免;终结动荡的起义、镇压使动荡致远,上帝不再是人类的信仰,嗜好杀戮的魔鬼才能给予他们力量。唯有吞噬一切的烈火方能平息仇恨的力量,幸存者将永远在这烈焰的阴影中存活。”
爱拉德甩去斗篷。他的话语让人类发抖,他赤火色的衣袍仿佛是末日之火的今日显像。腰带上的流苏如点燃的星火在乱风中摇曳,应和着流苏摇曳,爱拉德掌心凭空生出火焰。火焰点燃了暗杀者手中长矛的木柄。天佑城中最晓勇的士兵,无畏的击敌者,女人般怪叫着丢开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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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拉德勾了勾嘴角,笑容使他的面容显得更为阴鸷暴戾。他的视线在他亲手燃起的火焰中转向兄长伊诺克以及与兄长并肩而立的加斯蒙。他的眼里有得色,好似在炫耀是他第一个将恐惧之火在这片大地点燃。加斯蒙和伊诺克向爱拉德颔首致礼,他满意地从墙垣跳下,重新落回高台。先知和他的守卫为爱拉德的举动战战兢兢。
“愚蠢。他若想杀你,你早已死透。”背对着先知的加斯蒙仿佛亲眼看尽先知的软弱和无能,薄唇拧出一抹残酷的笑,开始了他迟到的发言,“丰饶河岸的主人、天佑之城的百姓、我父同根的异族后裔,我父为鉴,此时今日,我不取任何人的性命。然而,邪恶的火焰终会在日复一日的魔影觉醒中滋生蔓延。当受爱拉德祝福的复仇之火燃起,日月将因畏惧而隐没光辉,但你们的世界不会陷入黑暗,雷电之辉将穿透阴沉的云霾,带来光芒也照亮最幽深的恐惧。你们不会在恐惧中死亡,恐惧给予你们生的力量——电闪是你们前进的曙光,雷鸣是从亡者深渊将你们拉回的号角。你们为生而奋斗直至精疲力竭但求一死,对死亡的恐惧犹豫了你们求死的决心,你们在生和死中逡巡,在充沛与憔悴间徘徊,求而不得。”
不知是否为错觉,天佑城中,当空的太阳之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薄弱,恍若乱风时而运来的薄云都能随意将之压垮。
风之信使碧莉耶苔丝心中的痛楚亦被愤怒所取代,“天佑之民,我将向你们证明,你们全知全能的上苍做不到他向你们承诺的无时无刻的保护,至少游走天地的风不会听他使唤。当恐惧降临,雷电取缔日月,狂怒之风将确保阴云不再有散开的一日,希望的信使永远被阻断在海湾之外;邪恶的心念随风过而揭露,所有的阴谋明摆在被谋者的眼前,你们厮杀、缠斗,刀剑下血肉的屠碾是母亲的歌声,伤者的叫喊、临危者的求救将成婴儿的摇篮曲。恐惧在风声中被放大,风声加剧着恐慌。”
这次给予碧莉耶苔丝安抚的是伊诺克的掌心。和加斯蒙不同,他的手掌宽厚温柔。而温柔之人也有受伤发恨的一天。他说:“恐慌的力量将使城倒墙倾、土崩瓦解。瓦解的尘土不会在神力的庇护下愈合,大地干涸,作物枯死,食不可果腹,饮不能解渴;崩摧演变为龟裂,龟裂深入根基,裂痕至深处,土地剥离,至亲隔岸,可望但无团圆时。断碎的石砖入地击碎,粉末落于尘土,终此不可修复;未开凿的原石因大地的诅咒而风化,世间再无用以搭建的石材。庇护所将是仅存记忆的过去式,历史却将倒退回被记忆所抛弃的远古。”
希拉握住伊诺克的另一只手,爱与治愈成了最后一击,“池塘、山涧、泉水、湖泊、江河与海洋将见证一切的发生。连绵水源将是逃亡路上最大的阻隔,任何企图涉水远渡的人类将为水所倾覆,暂眠于水中,闭塞呼吸,但不会因之死亡。水将成他们一生所惧,而水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在希望与绝望间,水是他们不可实现的现实。至于战胜恐惧的勇者、百里挑一的逃脱者,水将不再是他们生之源泉。他们无法从水中汲取生之活力,吞咽下的水源将灼烧他们的内脏,比毒药更浓却无毒性,唯有撕心的痛苦永不会散去。”
立下决绝的誓言,伊诺克兄妹在碧莉耶苔丝召唤的风中,以人眼所不能及的飞速离开了这个让他们心碎的地方。而他们的咒誓同样叫人类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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