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郊。
细雨初停,静园的琉璃瓦在暮春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檐角的滴水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这处精巧的别院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儿,明珠公主静养礼佛之所。
“殿下!仔细些。”茯苓的声音从窗下传来,仰头望着窗台上那个欲坠的身影,急的直跺脚。
明珠恍若未闻,一身靛蓝粗布衣裙洗得泛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松松垮垮罩在身上,与这精巧别院很是不衬。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草草绾起青丝。
她正手脚并用地攀上窗台,一只脚已灵巧地蹬住窗沿,另一只还在奋力向上跨,整个人半悬在窗外。
“嘘!”明珠回眸,纤指抵在唇上,眉眼弯弯含笑道:“嘘莫叫张统领听见,又该听半日静心养性的唠叨了。”
“可您这身打扮……” 茯苓望着公主这般与她金枝玉叶极不相称的作派,愁眉不展。
她家这位公主,金枝玉叶却偏偏不爱红妆爱农桑,三天两头偷溜出去。
“这身怎么了?方便!”明珠利落地翻出窗外,轻巧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苏老头说了今日要教我辨识春麦锈病的征兆,去迟了就误了时辰。”
她口中的苏老头正是隐居在附近田庄的农学大家苏怀瑾。
““茯苓,老规矩,若有人问起,只说我在抄经,不宜见客。”明珠将一枚玉佩匆匆塞入茯苓手中,“这个你好生收着,倘或有事,便亮出来。”
“殿下……”茯苓攥紧了手中温润的玉佩,眼中满是忧色。
明珠却已经转身没入了后门的小径。她对这里的每一处假山、每一丛花木都了如指掌,轻松地就避开了几处巡逻的侍卫,熟练地打开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她深吸一口……在宫外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自由。
京城西郊,麦子黄了。
那不寻常的黄色,是一种沉甸甸、几乎要流淌下来的金黄,从眼前一直漫到天边。
风一吹过,整片田野便不安地涌动起来,饱满的麦穗互相推挤、沉甸甸地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明珠,或者说此刻的穗娘——这名字是苏怀瑾起的。仿佛是从麦田深处长出来的,她脚步轻快得踩在田埂上,走进麦浪深处。
还没走出多远,她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
“求求您了,官爷!这还没到收成的时候,我哪来的银子交税啊!”一个老农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衙役。那官员面带倨傲,一脚踢开老农拽着他衣角的手。
“少废话!朝廷有令,今年税收加征三成,今日必须交齐!”
穗娘皱眉停下脚步。她记得清清楚楚,父皇上月才下旨说今年风调雨顺,税收照旧,并无加征之说。
“这位大人,”穗娘走上前去,声音清亮,“小女子听说今年税收并未增加,为何要加征三成?”
那官员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穗娘。见她一身粗布衣裳,顿时露出轻蔑之色:“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质疑官府办事?再多嘴,连你一块抓起来!”
老农连忙向穗娘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惹祸上身。
穗娘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大人息怒。小女子虽不才,却也读过几本律法。依《大周律》,加征税赋需有朝廷明文,且需提前三月公示。不知大人可否出示公文?”
那官员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竟如此熟悉律法。
“本官办事,何需向你一个村姑出示公文?”他强作镇定,但语气已不如先前强硬。
穗娘向前一步,目光炯炯:“那就是没有了?既然如此,大人此举便是擅自加征,按律当杖八十,罢官免职。”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显得有些犹豫。那官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注意到穗娘虽衣着朴素,但气质不凡,举止谈吐完全不似寻常农家女子,心下不免打起鼓来。
穗娘转向老农:“老伯请起。今日有我在,没人能非法征税。”
两个衙役这才灰溜溜得跑走。
老农踉跄地起身站稳,向她道谢。
这时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的年轻书生,从一旁走来,书生面容清俊,气质温和,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老丈,”书生的声音温厚如玉,“我看这田里的麦子长势不错,收成应该不错,为何听闻有些人家吃不饱饭?”
老农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唉,前些日子官府派人来说官家粮仓亏空,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按往年收成补交一半。这交上去,我们自家剩下的……能熬到秋粮下来就不错了,哪还吃得饱饭?”
本地粮仓向来充盈,何故突然亏空?
穗娘听后不忍开口:“粮仓亏空?我看就是硕鼠成窝,贪官作祟,吸饱了民脂还要敲开骨头吸髓。”
“这位姑娘……”陈硕开口,声音依然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粮仓重地,自有法度,无凭无据不可妄言朝廷命官,以免惹祸上身。”
“法度?” 穗娘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
这书生看似关心民生,实则迂腐懦弱,“法度是给守规矩人定的,那些黑了心的贪官眼里哪有法度?他们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难道要等饿殍遍野,再去**度吗?”
“姑娘侠义心肠,陈某佩服。” 陈砚微揖,语气诚恳了几分,“然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朝廷自有明察秋毫之人。姑娘与其在此激愤,不如……”他话未说完。
远处土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穗娘!你还站那做什么,快来。”
穗娘循声猛地回头,只见土道尽头,田埂边上,苏怀瑾那熟悉的身影,活像个在村口喊自家娃儿回家吃饭的。
“陈先生我还有事,你自己琢磨那法度去吧。”穗娘立刻对书生的不满抛之脑后,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急于脱身,几步跑开,独留给陈砚一个背影。
陈研站在原地,脸上那丝凝重未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老愧树的树荫落在他身上,显得身影有些寂寥。
“苏老头!”
明珠一口气跑到了苏怀瑾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也泛起红晕,带着点嗔怪:“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跟人拌嘴啊?”
苏怀瑾不以为意,手里的蒲扇摇得欢快,上上下下打量着明珠跑红的脸:“远远瞧着,那书生摸样倒是俊俏。你俩在那树底下,有几分才子佳人的意思,怎么?穗娘丫头春心动了?”
他话里话外都透着戏谑:“若真是看上了,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替你跑一趟京城,求陛下赐婚,保管风风光光。”
明珠略显不满啧了一声,跟上了他的步伐:“什么跟什么啊,遇见个满肚法度的书生。”
苏怀瑾听着她抱怨,只是捋这胡子呵呵地笑,不接话。带她穿过小院,走进他那间堆满了农书、种子袋和各种稀奇古怪农具的屋子。
屋内有股淡淡干草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苏怀瑾拎起桌上茶壶自倒了杯凉茶,这才慢悠悠道:“丫头别气,与你说件新鲜事。上头新来了位巡抚,明儿说要亲赴常平仓勘察,如何?去瞧瞧热闹?”
明珠闻言,脚步顿住,秀眉微蹙,“巡抚?”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田埂边那书生提及的“朝廷自有明察秋毫之人”,难道……指的就是这位?
苏怀瑾端着茶坐下,蒲扇又摇了起来,带来丝丝凉风。
“丫头,可别小瞧了这巡抚,年纪轻轻,手段了得,圣眷正浓。”
明珠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木桌边缘,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隔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常平仓高大的门楼在微光中显得格外肃穆沉重。穗娘依旧穿着那身粗布,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那对石狮子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野草茎。
望着远处的官道上,连苏怀瑾的一根胡子都没瞧见。
“这苏老头,又诓我!”她低声嘟囔。明珠只好独自先进入粮仓。
储仓的大门刚打开一股陈年谷物堆积产生的闷浊气息,潮湿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明珠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粮仓内里异常高大空旷,光线晦暗。唯几扇高悬的气窗透下几束微弱而带着尘埃的光柱。勉强勾勒出内里堆积如山的巨大轮廓。那是用草席围裹、高达数丈的粮囤。
其下是成堆小竹筐,内里盛放的亦是粮食。
正当明珠欲蹲下查看时,远处桌案旁有人注意到她,正是常平仓的大使刘昌。他叫住了穗娘,明珠吓得一激灵。
“穗丫头你叔舅公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明珠看见是刘昌送了一口气:“刘伯伯……苏老头他大抵还未起身。”
明珠幼时走丢便是住在苏怀瑾家里,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传授的农学知识,让明珠十分留念这个地方。
刘昌估摸了时候,又看看穗娘摇了摇头:“今天恐怕是要你白跑一趟了,裴大人要来视察,这时候也快来了。”
明珠知道不能为难他点了点头,保证只看一眼就走,刘昌便放心了。
明珠快步走至最近的一只竹筐前蹲下,素手插入稻谷中抓了一把在手。掌中稻谷有些发黑,再看筐中余下的却尽是金黄。
穗娘又翻了翻其他竹筐,唯有表面一层是金黄新粮。
不待她寻刘昌问个明白,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与威严呼喝:“巡抚大人到——肃静!闲杂人等回避!”
马蹄声如雷,尘土飞扬。
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听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就知道是精锐骑兵,接近着,一声沉稳的落轿声,似乎就停在不远处的官仓大门前。
明珠麻溜得站起身出了粮仓,一群亲兵将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明珠也被挤到了角落。那一顶官轿稳稳的停在了粮仓门口,帘幕被掀开了半层,轿内是个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的年轻男子。
虽看不清面容,可明珠凭借那顶轿子就认出,他正是奉旨巡查地方、以铁腕著称的江南巡抚——裴珩。
刘昌带着一帮仓惶的小吏连滚爬爬地迎出来,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不敢出。
“粮仓亏空一案,你可有交代给本官?” 裴珩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带着无形的威压,直刺粮仓大使心窝。
“回、回禀大人……正在、正在加紧盘查……” 刘昌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加紧?” 裴衍的音里透出一丝讥诮:“本官给你三日,是让尔等串供还是销毁账册?”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啊大人!” 刘昌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不敢?” 裴衍冷哼一声,“来人,将这粮仓一应主事、账房,全部拿下!”
“遵令!” 整齐划一的应喝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住手。”
忽然一道清越之声响起,众人皆怔,包括轿内的裴珩。穗娘拨开人群,不顾那些凶神恶煞的亲兵,径直冲到官轿前,她毫无惧色,停在了约莫三步之遥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