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内的裴衍,透过朦胧的轿帘看清了来者的样貌,穗娘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那帘子。这张脸……倒有几分面熟?
裴衍心尖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
“你是何人?可知阻拦本官公务,该当何罪?”
“我是何人不重要,” 穗娘停顿片刻道:“重要的是大人您在做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便拿人,这便是大人的明察秋毫?粮仓因何亏空?是虫蛀了粮米,还是人心蛀空了仓廪?大人不查根由,只知拿这些小吏撒气,与酷吏何异?”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全场死寂。
众人皆被这少女的胆大包天惊得屏息。竟敢当众指斥巡抚为酷吏?莫不是不想活了。
裴珩垂眸,他本是因粮仓案牵扯甚广、阻力重重而心头郁结。但此刻他瞧着眼前的女子,却想听她把话说完。
穗娘见轿内的裴衍没有反应又道:“大人是心虚还是不敢查?!”
“放肆!” 裴珩这才厉喝一声,“本官奉旨查案,岂容你一介草民妄加置喙。将这咆哮公堂、扰乱国策的刁民……”
裴衍的话未说完,穗娘声音陡然拔高:“您只抓账房主事,却不敢掀开这盖子看看真正的蛀虫,不是心虚是什么?!不是酷吏行径是什么?。”
“大胆,一派胡言!” 官轿旁的亲兵首领像是被踩了尾巴大声呵斥,“大人!此女疯癫,快拿下她,她这是在污蔑朝廷,其心可诛。”
明珠厌恶得瞪了那人一眼,心知这不过是急着表忠心的货色。
轿内的裴衍沉默良久,明珠只当他被自己削了面子,气急败坏却不好当众失态。正欲乘胜追击,迫他下令调查,他却终于开口。
“将此女——拿下!押回府衙!本官要……亲自提审!”
“大人!你……”
“带走!” 裴珩不再多言,放下轿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只是那帘幕落下的瞬间,他似乎又瞥了一眼那个被兵士粗暴扭住、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
穗娘被推搡着押向囚车,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什么巡抚!什么青天!分明是个刚愎自用的酷吏!
呸,裴衍你个狗官我记住你了。
府衙刑房。
墙壁上挂着各种令人胆寒的刑具,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刑房中央多了一道厚重的素色布帘,从屋顶直垂地面,将空间一分为二,隔绝了内外。
帘幕之后,唯见一端坐的、模糊而威严的绯红色身影轮廓。清晰可闻的,是帘后那人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规律轻响。
他微微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房间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珠被带到帘子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亲兵退到了两侧。她好奇得打量着那帘子后面的身影,忍不住低语:“这么怕见人吗?”
“姓名。”下一瞬,帘后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在狭促空间内回荡。
“穗娘。” 明珠昂着头,迎向那看不见的审视。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倔强的平静。
“籍贯。”
“淮州府,清河县。”
“为何当街冲撞本官,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命官?” 裴珩敲击桌面的节奏慢了一拍,问题陡然变得尖锐,带着逼问的意味。
“民女并非污蔑。” 明珠的声音也提高了,“民女只是看到巡抚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心中不平。”
“粮仓亏空,必有蹊跷,大人只知拿人问罪,可曾想过,那亏空的粮食去了哪里?是真的被贪墨了,还是早就被蛀空了?”
那绯红的轮廓似乎微微一僵,敲击声彻底停止了。
“蛀空?”他身体微微前倾,裴衍落在穗娘身上的视线悄然变化,
“大人可曾仔细查过粮仓的存粮?”明珠踏前半步,声音清晰得穿透帘幕,“可曾看过粮囤底层?可曾嗅过那谷物深处是否有霉变之气?”
在这之后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那凝固的绯红轮廓,散发出令人胆寒的低气压。
“穗娘,” 裴珩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所言‘蛀空’,有何凭据?是谁指使你散播此等动摇民心、扰乱公务的妖言?”
裴衍把她原本的罪过几句就提升了一个层次,粮仓案水深,任何可疑的线索都可能指向更大的黑手。
“无人指使!” 明珠斩钉截铁,“凭据?大人何不亲自去粮仓底层,抓一把粮食看看?看看里面有没有米象,有没有麦蛾,有没有结块发霉的烂谷子?!”
那绯红的轮廓纹丝不动。裴衍心中却打起了算盘,这女子,胆大包天,却又言之凿凿,难道……粮仓真的……
他有些动摇。彻底查验粮仓?工程浩大,损耗巨大,若查无实据,他无法向朝廷交代,更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警觉,风险太大。
“本官查案,自有章法。” 裴珩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妖言惑众,扰乱视听,已是重罪,若再执迷不悟,不肯交代幕后主使,休怪本官大刑无情。”
这是**裸的威胁!他要屈打成招,威逼她闭嘴!
明珠看着那道隔绝了光、隔绝了理、也隔绝了希望的帘幕,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悲愤席卷了她。
“章法?” 明珠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响彻整个刑房:
“裴珩!你所谓的章法!就是躲在这帘子后面,宁可错杀一百无辜,也不敢去掀开那粮仓底层的盖子,看看里面真正啃噬国本、吸食民血的蠹虫吗?!”
她直呼其名,刑房内的亲兵们倒吸一口冷气,手已经架在了刀柄。
裴珩脸色阴沉。
明珠却浑然不顾,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好!你要凭据?我给你凭据,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粮仓之害,根在虫蠹霉烂!深入底层,分区查验!必见虫巢如蚁穴,谷物成朽粉!若大人依言彻查,无所获,民女甘愿引颈受戮。但若大人因循守旧,坐视不理,任由蠹虫啃噬国本,祸害万民……”
“裴珩!你今日隔着帘子审我、疑我、欲刑我,与那包庇蠹虫、吸食民髓的帮凶,有何两样?!” 她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笃定和穿透力。
“你——!”
“砰”地一声巨响,裴衍的手掌狠狠拍在了桌案上,绯红的身影骤然站起。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昏暗的刑房里此起彼伏。帘幕之后,那站起的绯红身影剧烈地起伏着。
她敢用性命担保!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系统性崩坏”“远超账目所载”“非抓贪官可解”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裴珩的耳膜上。
巨大的风险?朝廷的责难?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放任下去的后果……不堪设想。可如果是假的哪?就是让穗娘死上千次万次都不足以挽回。
隔着那道摇晃的帘幕,一个怒火滔天,官威赫赫;一个渺小如尘,却脊梁笔直,以生命为烛,照亮黑暗。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终于……
裴衍剧烈起伏的绯红身影,缓缓地、沉重地坐了回去。
“好!” 裴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沉重,“穗娘,本官就信你一次!依你所言,彻查粮仓!”
明珠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站立不稳。赌赢了!第一步!
裴珩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严厉:“但你要记住你的话,以性命担保。”
“本官会亲自督阵,分区取样,一一查验!若查无实据……”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本官必让你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扰乱国策,是何等下场!”
“若查无实据,民女任凭大人处置!” 明珠昂首,毫无惧色。
“传令!” 裴珩的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威仪,“即刻封锁所有粮仓。准备火把、木锨、麻袋、筛网,召集所有清点吏员。本官会亲自派人去查验。”
“是!” 亲兵领命而去。
裴衍那声音再次响起,疲惫而冰冷地指向明珠:“你……寸步不离,随行在侧,戴罪立功。本官……要亲眼看着,你所谓的蠹虫……现形。”
明珠心中一动,立刻道:“大人!民女请求让民女的表舅公苏怀瑾苏大家一同前往。苏大家精于农事仓储,有他在,更能辨识虫害种类、判断损失程度。”
“……准。” 片刻沉默后,帘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烦躁,“速传苏怀瑾。一个时辰后,粮仓前……不得延误!”
明珠心中大石落地。师父来了,把握就更大了。
不多时,苏怀瑾匆匆赶来。明珠见之大喜,却瞧他一副宿醒未消的模样,心下暗怨。急迎上去,“苏老你这会儿才醒?粮仓出了这般大事你竟还高卧!”
苏怀瑾衣衫不整,连胡须都未曾梳理,只低声道:“哎呦,年岁大了觉多,倒是这巡抚,没料到他来得这般早。”
明珠无奈,“您何时能靠谱些!”
苏怀瑾一笑,“这不是来给你撑腰了么?那仗势欺人的巡抚可曾为难你?”
这“仗势欺人”一出口,明珠吓了一跳,忙掩其口:“慎言!咱们还在人家地界,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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