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暮色四合，粮仓重地却被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兵士林立，气氛肃杀凝重。
裴衍的那顶撵轿就停在最大的甲字仓门前，穗娘与苏怀瑾伫立在一侧，苏怀瑾背着个装满了瓶罐和小工具的褡裢。
“开仓！” 裴珩一声令下。
包铁木门轧轧开启，一股浊气扑面而来——陈谷闷腐之气混杂着潮霉，更兼一种甜腻**的怪味，熏得人胸腹翻涌。
明珠和苏怀瑾同时皱紧了眉头。裴珩的鼻翼也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眼神更沉。
火把的光投入巨大的仓库内部，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粮囤。这些粮囤由草席围成，高达数丈。
“按她所言，分區取樣。甲、乙、丙、丁四区，每区底层、中层、表层各取三份！仔细筛检！”裴珩令下。
“遵令！” 早已待命的吏员和兵士立刻行动起来。木梯架起，麻袋备好，手持木锨和筛网的吏员攀上粮囤。
明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虽然笃定，但万一……万一这里的虫害被临时掩盖了？或者……情况没她预想的严重？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苏怀瑾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莫慌。这气味……断不会错。”
甲区表层粮食先被取出。金灿麦粒倒入筛网，火把凑近，众人屏息看去，金黄饱满的麦粒，看起来并无异样。几个胥吏面色稍松。
裴珩在幕帘之后的目光扫向明珠，带着无声的压迫。明珠抿紧唇，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底层。
吏员又爬上甲区一个粮囤，费力地扒开表层的粮食，探向深处。木锨下去，带出来的不再是金黄的麦粒，而是颜色发暗、粘连成块的谷物，还夹杂着灰白色的絮状物。一股更浓郁的霉腐气散开。
“大人，底层……底层粮食发潮结块了。” 吏员惊呼。
“筛。” 裴珩命令。
那发暗结块的粮食被倒入筛网，用力晃动。细碎的霉粉簌簌落下，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筛网上赫然留下了密密麻麻、深褐色还在蠕动的小点！米象！数量之多，远超牢饭所见！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见多识广的老吏也变了脸色。
“乙区底层。” 裴珩的声音已带上了寒意。
结果如出一辙。底层粮食返潮霉变，筛出大量米象活虫，甚至还有体型稍大、翅膀灰白的麦蛾成虫被惊飞。
“丙区！丁区！” 裴珩的声音急躁中又带着不甘心。
随着一个个底层粮样被取出、筛检，触目惊心的真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底层粮食普遍潮结霉变，囤壁草席挂满虫网蜕皮，深处竟挖出板结发黑、触手成粉的腐谷，早已不堪食用。
整个甲字仓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筛网上虫子蠕动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胥吏面无人色，仓官抖若筛糠。
裴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死死盯着筛网上那些疯狂啃噬着帝国根基的蠹虫，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穗娘动了。
她无视所有凝聚的视线，径直走到一个刚筛出大量活虫的筛网前。火光映照着她清丽而此刻无比肃穆的侧脸。
纤细的手指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探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这无数米象虫的粮食堆里。
轿内，裴衍冷眼旁观，亦或者是已经无力了。
穗娘的手指在虫堆中快速翻动了几下，精准地捏出了几只形态各异的虫子。她将它们摊在掌心，举到火把之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裴大人请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控诉和悲悯，在寂静的仓库里回荡，“此乃米象成虫，专噬谷胚，令其失芽；此为麦蛾幼虫，蛀空麦粒，留壳存秽；此系赤拟谷盗，喜食潮霉，加速**。”
她如数家珍，每指出一种，都像是在裴珩的心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它们为何如此肆虐？皆因粮仓地气潮湿，通风不畅，防虫措施形同虚设！底层粮食长期受潮，滋生霉变，正是这些蠹虫的天堂。”
她猛地将手一收，任由那些丑陋的虫子掉落在肮脏的地面上，目光如炬地射向那顶轿撵里的人。
“这才是粮仓亏空的真正巨蠹！它们日夜不停地啃噬，造成的损耗，何止账面上那点亏空？恐怕数倍不止。”
“只抓几个管账的贪官，不解决这仓储崩坏之根本，明年、后年，这亏空只会更大！百姓的血汗，只会被这些无形的蠹虫和失职的仓吏，啃噬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语，字字如刀，带着亲眼见证后的愤怒和痛心，狠狠地刺穿了所有试图掩盖的谎言和侥幸。
裴衍的手攥成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里，脸色铁青只可惜穗娘看不见。看见的只有他那绯红的官袍和攥拳在膝上的手，可这更像是受了屈辱。
愤怒？有！对仓吏渎职的滔天愤怒！
震撼？更有！被她精准的专业判断、无畏的勇气和直指核心的犀利所震撼！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戳破自负的刺痛感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
仓库内死寂无声，只有火焰跳跃。所有人都被明珠这“指尖为证”的气势镇住了。
良久，裴珩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苏大家。”
“老朽在。” 苏怀瑾上前一步。
“依您之见，此等虫害霉变，损耗几何？”
苏怀瑾捋着胡须，看着满目疮痍的粮囤底层，痛心疾首：“回大人，仅以此仓底层所见，虫蛀霉变之粮，十之三四已不堪食用。中层亦受波及，恐有一二成损耗。若各仓皆如此……总损耗，恐远超账目亏空数倍，且……此乃积年顽疾。”
裴珩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来人！”
“在！”
“即刻起，查封所有粮仓。一应仓吏、主事，尽收监候审！着户部能吏，会同苏怀瑾苏大家，重新彻底盘查所有仓廪，详录虫害霉变损耗，凡有渎职懈怠、知情不报、贪墨自肥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遵令！” 兵士们轰然应诺。
裴珩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明珠身上。
少女依旧挺直地站在那里，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疲惫却明亮的眼神。她掌心的污渍和方才那“指点蠹虫”的气势，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穗娘，你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更揭此积弊巨蠹，于国于民，有功。” 裴珩的声音平稳无波，“先前冲撞之罪，功过相抵。本官赦你无罪。”
明珠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淡淡的喜悦涌了上来。她赌赢了！
“谢大人明察。” 明珠躬身行礼，这一次，带着真诚。
“然，” 裴珩话锋一转，“粮仓之弊，积重难返。改革之举，迫在眉睫。你既精于此道，又与苏大家渊源深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本官命你暂留府衙，协助苏大家厘清虫害种类、判断损失程度，并……草拟一份切实可行的仓储改良条陈。戴罪之身虽免，但此乃国事，望你尽心竭力，将功补过。”
让她参与仓储改革？明珠有些意外，不过更多的是振奋，能亲手参与解决这祸害百姓的顽疾也是她的荣幸了。
她终于不再是世人眼中娇生惯养的明珠了！若父皇知道了也会为自己骄傲吧。
“民女领命。”穗娘微微欠身应下了。
“嗯。” 裴珩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她，对亲兵吩咐：“带她去府衙西跨院安置，寻一身干净衣物。好生……看顾。” 最后两个字，意味深长。
明珠离开了那片弥漫着霉味的粮仓，和苏怀瑾分辨被安置在了府衙东西跨院。
那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虽不奢华，却洁净雅致。她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疲惫和污秽，换上了府衙提供的干净的素色衣裙，感觉恍如隔世。
坐倚在窗边，望沉沉夜色，明珠心绪难平。
裴衍冷峻的身影和粮仓里拿触目惊心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她做到了，用她的知识和勇气，撬动了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一角。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谁？” 明珠警惕地问。
“穗娘姑娘，是我，陈砚。” 门外传来温和熟悉的声音。
陈砚？他怎么会在这里？明珠心中疑惑更甚。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陈砚依旧穿着在牢狱相见时的一身青衣。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似乎对明珠出现在府衙西跨院并不意外。
这次，明珠刻意去看了他腰上挂着的香囊，但依旧没想起是在哪见过。
“陈先生？” 明珠侧身让他进来，心中满是戒备和不解。裴珩刚把她安置在这里，这个书生就来了？未免太巧。
“听闻姑娘协助巡抚大人，立下大功，得以脱困，特来道贺。” 陈砚将食盒放在桌上，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盅热汤，“顺便……带来巡抚大人的口谕。”
“口谕？” 明珠挑眉。
“正是。” 陈砚的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裴大人深感粮仓积弊非一日可解，改革之途艰难。姑娘见识不凡，大人命我……协助姑娘，今后由我负责与姑娘联络沟通，传递文书物料。”微顿补充，“裴大人有言：姑娘有任何需求或建议，皆可告知于我，我定当全力配合。”
明珠愕然。
裴珩让这个书生来协助她？或者说……监视她？
这陈砚究竟何等身份？为何能得裴珩如此信任？白天在牢里他还是一副关心民生的普通书生模样，转眼就成了巡抚身边的“联络官”？
疑窦丛生。然眼下确需帮手，亦需通晓府衙运作之人。这个陈砚，看起来比裴珩那个冷面阎王好相处得多。
“如此……便有劳陈先生了。” 明珠压下心头的疑虑，面上露出一丝客气的笑容。
不管他是谁，只要能为粮仓改革出力，不妨先合作看看。她倒要瞧瞧，裴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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