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风呼啸,天上浓云密布。
裴文冕方才褪下官服,便又换上了,拱手立在殿门外,等候传召。
“陛下,苏秉文身为国使,前往赵国,方入赵国境内,却将财币尽数丢去,连国书都不知所踪。其人渎职至此,您为何看在丞相的份上轻拿轻放?”
那声音里满是不甘愤恨,鹰隼一般。裴文冕认得,那是李磷的声音,其人双目如钩,二人几乎从无往来。
此等大罪,真是秉文犯下的吗?
帝王雍容中带有冷意的嗓音传来,“苏、郑二人同谋,如今业已逃窜,缉拿不得,又该如何?可派谁再度去往赵国?”
李磷砰地跪下:“此必是丞相治下不严!臣提议,丞相停职,留待宫中,一则审讯,一则避免其与苏、郑通信。”
争执的声音渐渐小了。那李磷出来,很恨地瞪裴文冕一眼,仿佛裴文冕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奸相,却没有冷嘲热讽,遥遥地远去了。
裴文冕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臣裴文冕,特来请罪。”
殿内静悄悄的,不置一词。里面分明是有人的,只是这人此时并不搭理裴文冕。
风中送来凉意,丝丝缕缕雨点被吹到裴文冕脸上。雨渐大了,雨珠打在身上,又疼又涩,顺着裴文冕衣发滴落。
浓黑浓黑的夜幕罩下来,殿外汉白玉宫灯中的烛火光芒微弱,紫宸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帝王提笔落墨的影子,正打在裴文冕面前的窗纸上,仿佛嘲笑一般。
多大的恩宠呐。裴文冕提拔上的人犯了如此大的错,面对着李磷那样字字珠玑要求严惩她这个奸相的臣子,帝王都要保下她。
多么可笑啊。这么大的事,裴文冕这个在罢官边缘几度徘徊的当事人,却连发生了什么,都只能祈求从旁人口中漏出一星半点。
离京大半年,远离朝堂中心,心腹也陆续被调往偏远之地,留下的都是新入朝堂的年轻小吏,便是寻常打探消息,也总有不及时之处,更遑论这样几乎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风雨飘摇中,裴文冕身形一晃,眼前一片黑影袭来,砰地倒地。
朦胧中,裴文冕仿佛躺在柔软温暖的云朵里,眼皮灌了铅一般沉重,耳边的声音也不甚真切。
“陛下,裴大人这是郁肠久结,连日奔波赶路。若臣没猜错,裴大人昨夜未眠,今晨至今都未曾用膳。兼之风雨侵袭,致使风邪入体,为寒症。”
帝王嗓音低沉压抑,“速速煎药来。”
那太医立在原地,应了喏,却又踌躇着,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话说?”
“臣,有一事,不知、不知当禀不当……”
裴文冕费力睁眸,撑起小半个身子,正欲唤一声陛下,帝王已经大步从案前跨至榻沿,虚虚半揽着裴文冕病体,“文冕,病中勿多礼,且先躺下。”
“陛下,药何时能好?”
“片刻功夫,”帝王未回眸,指尖撩起裴文冕耳畔青丝,细心别至而后,“还不快去煎药?”
太医便喏喏着退下了。
枕在帝王臂弯里,嗅着浓郁的龙涎香,裴文冕满是不适,却很是松了一口气。太医的语气,裴文冕清楚,定是诊出了她的身份,要来告密。
清冷的人脸颊潮红,微张着唇,费力吸气呼气,偏又垂着眸不愿叫帝王瞧见。
帝王蓦地生出一丝悔恨来。再是被这人气得心肝疼,也不该就留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他只是要文冕少些公务、多多进宫,却不是要文冕来受苦。
“文冕,你可要想要的?”
裴文冕目中迅速滑过一抹亮光,在帝王难看的脸色里,又渐渐熄了,垂首道:“并无。陛下圣体安康就好。”
起码这样,她也算不辜负对梅姐姐的诺言,不愧对梅姐姐救命之恩。
帝王胸中满是涩意,无比自然地捏起裴文冕修长的手,摆弄起一根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来,“你身体有恙,朕留你宫中修养。”
“朕不废你的相位。苏、郑二人,你也莫要忧心。”
裴文冕又能如何,“但听圣裁。”
帝王下颌搁在裴文冕发上,环着裴文冕肩膀,低笑道:“文冕,你好僵。”
裴文冕装作不知,抬手推开他,却因病中无力,并不起作用,只冷冷道:“陛下,礼不可废。臣有疾,请避陛下,以免耽误龙体。”
“文冕,”帝王的唇,明目张胆擦过裴文冕耳畔,仿若情人之间的呢喃,“先用膳。”
裴文冕冷脸闭眸,“何时归家,何时用膳。”
帝王神色一沉,“归家?你家中除一老妪,还有谁在?还有谁能越得过朕去?”
那人倔强的身形,着实令帝王心痛。但此事,帝王非做不可。
早在挥刀斩去裴文冕羽翼时,帝王方知,这不可亵玩的心思,唯有将裴文冕彻底掌控于手心,他才能如愿。
除了名分,文冕想要的一切,他都会给文冕。
裴文冕睁目,黑白分明的眸中,有泪波轻荡,素来流珠碎玉一般的嗓音里,盛满了哀痛,别过脸去,“陛下,今日,是您母后祭日。”
帝王威严面容青红交错,“朕之母后,自有宗庙社稷、万人朝拜。你不过一朝臣,岂配提朕母后?”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白日里帝王尚且祭拜过母后,痛惜母后与世长辞,不能待他一尽孝道。夜里,不可告人的心意方才流露出一丝,文冕便搬出母后来婉拒。
他是比不过母后与文冕情深,可文冕在母后处,也不过是一私宠罢了。暗无天日,见不得光,遭人白眼唾骂,甚至母后连护着文冕都护不住。跟着母后,就那般好吗!
“用过药,滚回去!”
和这句话一起消失在裴文冕视线尽头的,是紧闭的殿门。
裴文冕缓缓滑坐在榻上。
快马加鞭十余日,只为赶在梅姐姐祭日前回京。备好了乞骸骨文,做好了退位的准备,竟还是错了么?
最早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裴文冕奄奄一息倒在悬崖上。是梅姐姐路过,吩咐侍女救起了她。
她奇装异服、语言不通,与这个王朝格格不入。梅姐姐当时尚且是皇后,为她耽搁行程,十余日贴身照料。
裴文冕在这个朝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梅姐姐教的。学会的第一道礼仪,是照着梅姐姐做出的。写下的第一个毛笔字,是梅姐姐手握着手带的。
乃至女扮男装,亦是梅姐姐一手操办,为裴文冕打点好了一切。梅姐姐待她,亲如姐妹。也是梅姐姐,给了裴文冕在这个朝代立足的基石。
裴文冕永远也忘不了,梅姐姐临死前,抓着她的手,声声泣血要她和当时已是废太子的帝王好好活着、平安回家的话。
帝王的家,在京都,在皇宫。裴文冕的家,却和梅姐姐一样,在兴许穷尽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虚无之中,唯有那片山崖和格格不入的她们证明着它的存在。
帝王已经归家了。但这,不是裴文冕的家。裴文冕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殿门轻响,太医托着漆盘呈上药来。
裴文冕认得这方才为她诊治的太医。
仰头灌下苦涩的药汁,喉头满是苦意。太医老褶堆叠的手,摊开一块蜜饯。
“大人,药苦,用些吧。”
裴文冕摇头,“多谢。”
太医俯近了,悄声道:“大人放心,您救过老朽。您的事,老朽会烂熟于心的。”
……
紫宸殿,明窗照影。
那发束冠冕的挺拔身影,渐渐地,朝那佝偻着的人倾身去了。
老太医吱呀推开殿门,脸庞明灭,一望无垠雨线,沿抄手游廊而去。
连枝宫灯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只余下殿内缥缈幽暗的嗓音。
“传旨。”
“裴文冕坐罪罢相,宫中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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