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五分，规律的起床号准时撕裂梧城私立中学的寂静。
林念几乎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时就睁开了眼，没有丝毫挣扎，像是身体里上紧了发条的钟。身下的床板还带着夜晚的凉意，空气中浮动着南方小城独有的、樟树叶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味道。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隔壁床铺轻微的鼾声。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将身上那床军绿色的被子熟练地掀开、铺平，再用手掌仔细地压平每一丝褶皱。十分钟后，一个标准的“豆腐块”便在他床头成型，棱角分明，宛如刀切。
这是林念在这所学校度过的第六年。
从小学奶奶去世，他被父亲从遥远的务工城市送回来，就一直待在这里。梧城私立中学是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半军事化管理，生源大多是和他一样的留守儿童。外界总觉得这样的学校严苛、缺乏人情味，但对林念来说，这里是他的庇护所。
他穿好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最上面一颗扣子也扣得一丝不苟。走到水房时，生活老师孙姨已经在那儿了，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正往里面倒着热水。
“念念醒啦，”孙姨看到他，脸上立刻堆起慈祥的笑，“快来，今天早上有点降温，先喝口热水暖暖胃。牛奶给你温在宿管室了，记得去拿。”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帮林念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谢谢孙老师。”林念小声说，接过搪瓷缸，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一路传递到心里。
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被无数双手温柔托举着的世界。班主任会记住每个学生的生日，食堂打饭的阿姨总会给他多加一勺肉，就连宿舍楼下那只瘸了腿的橘猫，都认得他，每天会蹭他的裤腿。
这个世界纯白、规整，充满了善意。他满足于这种规律，并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像钟摆一样，平稳地晃到高中毕业。
直到那丛野火的出现。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只有琅琅的读书声。林念作为班长，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视线专注地落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
教室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班主任唐老师，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学生们私底下都叫他“老唐”。
读书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起头。老唐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巡视，而是侧过身，对着门外说了句：“进来吧。”
一个身影慢吞吞地从门外挪了进来。
那是个很高大的男生，以林念的角度看过去，几乎要顶到门框上沿。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但明显小了一号，短了一截的裤腿下露着一小段线条分明的脚踝。领口的扣子松散地敞着，露出底下黑色的T恤领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这间窗明几净的教室格格不入的松垮与不羁。
全班同学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了他身上。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老唐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那个男生，“来，自己介绍一下。”
男生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目光没什么温度，带着点儿评估的意味，最后落回到老唐身上，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江野。”
声音很低，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像砂纸擦过粗糙的木面。
他说完便没了下文，双手插在兜里，一副“介绍完毕”的架势。
老唐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显然对这个态度很不满意。他的目光在江野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格在他敞开的领口上，声音严厉了几分：“我们学校有规定，校服必须穿着整齐，把领子扣好。”
江野像是没听见，一动不动。
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老唐在讲台上教了几十年的书，权威不容挑战。他脸色一沉，指着教室后方的墙壁，“看到墙上贴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第八条了吗？仪容仪表！全校统一要求，你一来就要搞特殊？”
江野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顺着老唐指的方向，偏过头看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小得几乎听不见，但那份嘲弄的意味却无比清晰。
老唐的火气彻底上来了，拿起讲台上的班规记录本，“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林念！”
这个声音像一道指令，林念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站起身，全班的目光又从江野身上转移到了他这里。
“到！”
“把他的名字记上，违反课堂纪律，不遵守仪容规范，扣两分！”
“……是。”
林念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笔，走向那个站在门口、仿佛一个巨大麻烦源的转校生。
他每走一步，都感觉江野投来的视线像实质一样，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目光，不像老师的审视，也不像同学的打量，更像……像一种饶有兴味的探究，带着点侵略性，把他从头到脚都包裹了起来。
林念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停在江野面前，因为身高的差距，他需要微微仰起头。离得近了，他才闻到江野身上有股很陌生的味道，不是学校里统一发放的肥皂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像是薄荷混合着雨后雪松的气息，强势地钻进他的呼吸里。
“同学，”林念垂下眼，不敢看他，只盯着他敞开的领口，声音细细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那股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故意的懒散。
“刚刚不是说了么，班长。”
他竟然知道自己是班长。
林念的耳朵更热了，他捏紧了手里的笔，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请告诉我，是哪两个字。”
这是他的职责，他必须记录下来。
江野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欣赏他窘迫的样子。就在林念快要维持不住平静时，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长江的江，原野的野。”
说完，他忽然向前倾了半分。
一股更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念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扫过他的发顶。他惊得后退了一小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然后，他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班里其他男生的眼睛，大多是清澈的、明亮的，里面盛着少年人的天真与迷茫。可江野的眼睛，是浓墨般的黑。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深渊，深渊里藏着嘲弄、不屑，还有一丝林念看不懂的、幽暗的火。
那丛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然后灼出一个洞来。
林念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眼睛的特写，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记好了？”江野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林念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全程不敢再看他一眼。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笔，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本子上，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两个字。
江——野。
写完，他看着这两个字，仿佛它们也带着主人的体温，烫得他指尖发麻。
这一天的早自习，林念一个单词都没再看进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如同芒刺在背，从教室后排的角落里投来，不偏不倚，始终落在他身上。
他的世界被凿开了一个小孔，从孔里，吹进了一阵夹杂着陌生气息的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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