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是被雨浸透的时节。
缠缠绵绵的雨丝,自铅灰色的云层中筛落,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纱幕,笼罩着整个水乡。雨水顺着黛瓦屋檐滑落,敲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腥甜,这便是江南特有的、让人无处可逃的黄梅天了。
“这黄梅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低沉而颇具威仪的声音,在林家略显空旷的老宅花厅里响起,开口的正是手握重兵的顾云华顾司令。他端坐在黄花梨木大师椅上,身形挺拔,即便身着常服,也难掩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望着厅外绵密的雨帘,语气平淡,却让侍立一旁的林文远心头一紧。
“是,是啊,”林文远,林家的二老爷,忙不迭地陪着笑,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今年天气是有些反常,扰了司令和少帅的雅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为顾云华和一旁的顾砚骁斟茶,动作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残留的优雅,却又难掩那份刻意讨好的局促。
在他身后,妻子钱氏与女儿林芷兰垂手侍立。钱氏一身绛紫旗袍,脸上堆笑,眼神却精明地扫视着顾家父子;一旁的林芷兰身着扎眼的粉色洋装,既嫉妒又忐忑地偷瞄顾砚骁,手中绣帕被绞得紧紧的。
今日是顾家嫡长公子顾砚骁与林家嫡长孙女林纾玥定亲的日子。说起这门亲事,要追溯到十六年前那个雨夜——顾云华遭人暗算,身负重伤跌入冰冷的河水中,正是林家老爷的船恰好经过,将他救起。为报救命之恩,便以随身玉佩为信,为尚在襁褓的林纾玥与五岁的顾砚骁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如今十六年过去,当初的婴儿已出落成十七岁的少女,那时的孩童也长成了二十一岁的年轻少帅。两个月前林老太太被诊出重病,洋人医生坦言她至多只剩一年光景,老夫人不怕死,唯独放不下自十二岁父母双亡后就养在她身边的孙女。思前想后,她终于舍下老脸,亲自去了司令府,重提这桩旧约。
花厅内,顾砚骁静坐一旁,墨绿色军装衬得他愈发挺拔冷峻。他用余光扫过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庭院,心底却是一片冷然。用南部一支精锐的指挥权换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这笔交易,他看似赢了,却依旧如鲠在喉。
正当林文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拐杖触地的声音从内廊传来。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林文远见到来人,立刻迎了上去。
只见林老夫人由一位贴身嬷嬷搀扶着,缓缓走入花厅。她身形清瘦,面色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穿着一身深紫色的暗纹旗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双眼睛虽略显浑浊,却依旧透着世家主母的沉稳与洞明。她的目光掠过儿子,又在钱氏和林芷兰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带着冰冷的警告,让钱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林芷兰更是下意识地躲到了母亲身后。
她先是对着顾云华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歉意却不失风骨:“顾司令,对不住,纾玥那丫头昨日不慎落了水,今早有些发热,强撑着起身梳妆,这才耽搁了,是我林家管教不周,还望海涵。”
“落了水?”顾云华眉头微蹙,目光如电,扫过一旁的林文远,语气沉了几分,“江南水网密布,林家小姐在自家府邸,竟会‘不慎’落水?”
林文远额上瞬间沁出冷汗,赶忙解释:“是、是!小女不懂事,昨日在池边与纾玥玩闹,一时失手……我已重重责罚了她!”他言语恳切,眼神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砚骁,指节不易察觉地叩了下红木椅扶手。他这位未婚妻,还未见面,处境似乎就已如此“热闹”,“不慎落水”?在这深宅大院里,未免太过巧合。
老夫人由嬷嬷搀扶着,在主位旁缓缓落座,那略显浑浊的目光先是在儿子林文远脸上停留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失望。随即目光扫过一旁静坐如山的顾砚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就在这因“落水”而引发的微妙寂静中,一阵极轻却坚定的脚步声踏雨而来,由远及近。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花厅的入口,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雕花门廊下。
林纾玥来了。
她并未刻意装扮得多么珠光宝气,只穿着一件月白色暗纹提花旗袍,襟前别着一枚素雅的翡翠胸针,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唇上却仔细地抿过一层薄薄的口脂。雨水打湿了她旗袍的下摆,颜色深了一小块,却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凄清。她的乌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几缕发丝被潮气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颊边。
她似乎刚从雨中走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与水汽。她的眼眸,像被这江南烟雨洗过一般,清澈、明净,却又带着一种与这沉闷厅堂、与这场既定婚约格格不入的倔强与疏离。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祖母身上,眼神瞬间软化,带着宽慰。然后,她才转向主位的顾云华,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礼。
“顾司令,纾玥来迟,望恕罪。”声音清越,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最后,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位即将与她定亲的年轻少帅身上。顾砚骁也恰在此刻抬眼,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预想中的羞怯,也没有寻常女子的好奇。她的目光里,是平静的审视,是坦然的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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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渐沥,敲打着古老的江南,当雨声渐稀,花厅内的仪式也接近尾声。
佣人端上笔墨,那纸大红烫金的婚书被缓缓展开。林纾玥垂眸,执起笔,指尖微凉,落笔处,“林纾玥”三字却写得端稳清秀,一如她此刻强撑的镇定。顾砚骁随即接过笔,他的签名则是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与他的为人一般。婚期,便定在了来年五月二十一日。
礼成,顾家父子起身告辞。
老夫人面露疲色,却仍撑着笑意,轻轻推了推孙女的手背:“玥儿,去送送司令和少帅。”
林纾玥顺从地点头,默默跟在顾家父子身后,穿过几重月洞门,直至府门前的影壁处。顾云华的汽车已候在门外,他回头对顾砚骁交代了几句,便先行上了车。
一时间,影壁旁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再次凝滞,只余檐角残雨滴落的余音。
林纾玥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未婚夫,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这是她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自主的唯一机会。
“少帅。”她的声音清冷,打破了寂静。
顾砚骁闻声侧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似是在等她下文。
“今日之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并非你我所愿。”她语速平稳,目光不闪不避,“我听闻少帅在外,有一位知己,”她点到即止,“而我,亦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微微停顿,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哀恸:“我祖母……医生说,只剩一年多的光景。我应下婚事,只为让她安心。”
顾砚骁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眸色渐深。
“所以,”林纾玥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我想与少帅做个约定。待祖母百年之后,你我便寻个由头,一年为期,和平离婚,还彼此自由。在此期间,我会尽好顾少帅夫人的本分,绝不行差踏错。只希望……在祖母面前,少帅能与我一同,让她宽心。”
说完,她静静等待着他的宣判,她不确定这个传闻中桀骜难驯的少帅会作何反应。
“可以。”他回答得异常简洁干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林小姐快人快语,如此……甚好。”
这个结果,比他预想中为了兵权娶一个哭哭啼啼或一心攀附的女子,要好上太多。他欣赏这份坦率和冷静。
林纾玥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她抬起手,掌心向前:“既如此,击掌为盟?”
顾砚骁看着她白皙纤细却透着决绝的手掌,没有犹豫,抬手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掌心相击的瞬间,他掌心的温热与她指尖的冰凉一触即分。一场决定彼此未来轨迹的契约,于此定格。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汽车,军靴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沉稳有力。
林纾玥望着汽车驶远,消失在巷口,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她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完全停了。乌云散开些许,透下几缕淡薄的天光,照在**的庭院里,反射出细碎的光晕,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一切仿佛被洗刷过一般。
门内,是亟待她去面对的惊涛骇浪;而门外,这场因雨暂停而短暂放晴的天光,又能持续多久?
故事开始了,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民国风云里的她与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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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打芭蕉未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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