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巷子的那个女人死了。”
于立夏站在落地镜前,凑近整理着头发,耳尖听见客厅父母的交谈,拉开门的动作一顿,不自主放轻呼吸,鼻尖发酸,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她转变主意,隐在门后。
“死了?”夏书翠稍感惊讶,很快平缓过来,叹口气说:“也好,上次见她整个人寡黄,瘦得不成人形,腹水。活着也是折磨。”
“三天前的事,这一带总算能安静点。”
于肃低头帮女儿切着牛排,毫不掩饰对这件事的漠然。
“谁家没点家长里短,徐艳是个可怜人。她前夫和儿子回来了?”
听到这里,于立夏猛地心尖一跳,脑海里的少年在杉树巷踩着滑板练习尖翻,又淡然站在颁奖台上,最后他的脸渐渐成熟,身着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靠在墙壁边,熟稔的对着垃圾桶敲烟灰。
她额头慢慢抵住门,竟心底又升起一阵莫名的悲伤,希望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又矛盾的期待能够再次相遇。
几秒后答案揭晓。
“回来了。歹竹出好笋,的亏那孩子没在她跟前长大,不然年纪轻轻就是个酒鬼混混。”
夏书翠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自己说的要文明教育孩子,转头又胡说八道。”
“是是是。”于肃应着,岔开话题:“湉湉怎么还没出来?这孩子最近压力太大了,她大伯也说抽个时间,咱们一家出去玩两天。”
于立夏的大伯是苏津池乡市□□,膝下无子女。于家这一辈只有于立夏一个孩子,所以全家都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管教自然格外严格。
夏书翠略一沉吟,摇头拒绝:“等笔试结束吧,学医都把我姑娘学呆了。前几天翻出高中时的钥匙圈来问我,她愣是记不得这些钥匙开什么锁,说到底尊重孩子**,我也回答不上来。”
她将切好的千禧果装饰在牛排旁,衬衣衣袖松松垮垮挽在小臂上。露出的银色表盘,时针指向Ⅵ,见女儿房间门开出一条缝,直接拔高音量喊道:“湉湉,出来吃饭了,你爸爸帮你把牛排切好了。”
“好,马上。”
于立夏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抿唇收拾好心情,拉开房门。
食物的香味蔓延到客厅,钻进鼻腔,可她此时胃口尽失,一腔郁气。
于肃嘴角上扬,起身弯腰给女儿摆好餐具,招揽她过来,“湉湉,来看看,你前天说想吃牛排,你妈妈专门托苏阿姨带回来的,尝尝是不是比外面那家好吃。”
于立夏扯着笑脸,心领神会爸爸说的哪家餐厅,配合的叉了一块送入嘴中。
两道期待的目光聚集,她点着头,说:“妈妈的眼光,爸爸的手艺,满满的爱意,满分。”
“真好吃你会是这个表情?”于肃不信,“爸爸手艺比不上外面的餐厅,改天我们一家出去吃。”
“才不是。”她连忙否认:“我刚刚……在想一道题。”
做了二十多年的乖乖女,于立夏无法向父母袒露心迹,只能扯一个幌子,试图遮掩过去。
然而随口一句,父母却当真了。
夏书翠端来温过的芒果汁,轻轻拍她的肩,柔声说:“湉湉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考研只是许多路其中一条。”
“是啊,和你妈妈刚才还说等你课程轻松的时候,我们一家出去玩几天。”
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如同炙热的火炉,能为她持续供暖,却又在她心上烙下滚烫的印记。既是滋养她成长的阳光,也是悬在头顶的灼日,让她在感恩与压抑间反复徘徊。
成长路上,任何对不上期待的事情,她会潜移默化,变成一种罪状,成为心魔,反复鞭策,然后“和解”。
“好,谢谢爸爸妈妈。”她笑起来,心里近乎麻木般的回答。
钢叉落到瓷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秋风入户,吹动客厅的纱帘轻抚着沙发侧壁的亚麻布料。
落日消失在矗立的楼群里,天边残留一抹极为浅淡的霞光,渐而天空被一层薄纱笼罩,光线肉眼可见变暗。城市的轮廓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楼下路灯逐一亮起,照亮点缀在绿植花坛中清淡飘香的四季桂,假山造景传出潺潺流水声,重檐设计的六角亭隐匿在金黄的杏叶中。
晚餐过后,被催促着喝完芒果汁,于立夏套上风衣,以朋友有约为由,匆匆离家。
此刻若是下楼左转,约莫一分钟,便能看见由数十米的影壁和煊赫府门组成,两侧铜狮列阵的正门。
她却横跨大半个小区,穿过侧门,一头钻进藏匿在私房中的小巷。
走到一处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的巷子,六层高的住宅楼鳞次栉比,楼壁借着窗户的灯光,依稀可见爬山虎藤蔓蜿蜒的痕迹,楼下并列三个单元门。
墙壁右边的公园植有一排挺拔的杉树,秋风吹落的褐色杉树叶铺满沥青小道,巷头墙角则是一株未到花期的腊梅,细细的枝桠越过墙檐。
于立夏走进巷尾处的单元门,熟稔地触摸墙壁上设置的触控开关,昏黄的灯光照亮狭窄的楼梯间,长年累月的积累墙壁已经发黄,留下斑驳的岁月痕迹。
楼道里算不上洁净,空气浑浊,间或夹杂着楼上住户模糊的交谈声。
上到六楼,两侧门屋紧闭。于立夏回过头,下意识看向通往天台的楼梯口,那处设有一道镂空雕花铁门。
此时,铁门半开着。
心里有了猜测,身体先行一步。步履不急不缓,踩上散落在阶梯的铁屑。铁门爬满红褐色锈迹,被她轻轻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扭”声。
沁凉的风吹进楼道,夹杂一丝未消散的烟草气息,于立夏骤然心跳加速,转而快步跨过最后两个台阶,手指不抚上天台的门框。入眼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水泥堆砌的露台旁,右手处有一个猩红的光亮点忽明忽暗,隐约可见缭绕的烟雾。
天台上高低错落摆放的花草存在感降得极低,远处高楼灯火闪烁,而她的眼里只有他。
或许是听到声音,那人缓缓转过身。附近房屋投射过的微光并不足以照清他的脸。于立夏却感受到他的视线,不自主加重手上力道,紧握门框。
无声地对视约莫一分钟,于立夏先败下阵来。
“你……花盆还卖吗?”其实想问你还好吗?似乎这样说很奇怪,低头见脚边的花,她急中生智。
指尖的猩红被和煦按进烟灰缸里,或许是女孩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被打断思绪却生不起气来。
“搬走吧。”和煦说。
烟熏过的嗓子声调格外低沉,他情绪不高,回过身,仿佛任由人把整个天台搬空也不阻止。
“可以开灯吗?”于立夏跨过门槛。
得到回应,她小心翼翼穿过花盆架的间隙,伸手摸墙壁转角处的开关。
玻璃房的灯光瞬间倾泻而出,足以照亮整个天台。光线下,和煦身影格外清晰,他一身质感上乘的黑色西装,挺拔的身形将这身装束衬托得恰到好处。仅是奔波一日,西装上悄然起了褶皱。在他右手边,一株枯萎的火龙果盆栽静默地立着。
四周簇拥着的植物也大多叶片枯黄?,又值深秋,枯叶灰尘散落一地,显然太久无人打理。
于立夏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一株茎叶大面积焦黄的君子兰上。蹲下身,徒手抹去蓝色花盆侧壁粘上的尘土,三个放风筝的火柴人图案清晰起来。她毫不费力地搬起来,轻轻放在露台平面上,距离烟灰缸约莫半米的位置。
“摩天轮前两年才开始营业,附近发展不错,回苏津可以去看看。”顺着和煦眺望的方向,她试探地说着,从容的音调在寂静的天台显得格外的清晰。
和煦偏过头,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眉眼愈发?深邃。深黑的瞳仁在专注凝视时,仿佛能洞悉人心。视线掠过女孩的脸,停留在花盆上,几秒后下意识打开烟盒,烟递到嘴边又收了进去,说:“这个不卖。”
对于他临时反悔,于立夏并不恼,她知道这个花盆的来历,也知道过了今晚,他们今后的生活再无交集。
出于私心,想在他记忆里留下痕迹,或是得到一个发展下去的由头。
所以在赌,赌他对徐艳的感情有多深。
瞧,这一刻她变成了只为情爱的俗人。
于立夏心里开始鄙夷自己,勉强一笑,说:“君子兰高温天气在天台上很难养活,看得出来近期有人专门打理过它,这花你还要吗?”
“留下吧。”
“可能回去要弄点药处理,不然你给我留一个地址,我养好了寄给你吧。”
和煦最近听废话挺多,想快点打发她走。
这两天,和树杨给徐艳举办了一场“气派”的追悼会,导致徐艳那边,来了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的拉着他说一些经不起推敲的旧事,甚至葬礼上给他介绍对象,也有絮絮叨叨抱怨他不孝,久不回苏津,又不得不放下身段讨好。
大致目的一样,谁都想替徐艳在他们爷俩身上分点什么,就连这套郊区的老房子,也有人惦记。
他十**岁跟着和树杨上桌应酬,对那份笨拙的关切,眼底的小心翼翼,一览无余。没打算接受她的好意,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于立夏却已抢先开口,仿佛要用一连串准备好的理由将他彻底说服。
“你不用着急拒绝我,我有私心。希望你能看在我帮你救活这盆花的份上,将徐熹转给我,我会按市场价支付。”
“徐熹?”和煦微微蹙眉。
“徐阿姨的缅因猫。”于立夏细细观察着和煦神色变化,停顿片刻,补充道:“徐阿姨说和叔叔对猫毛过敏,你工作很忙。徐熹和我相熟,相比交给别人寄养或者送养,我更合适。如果你们以后想看它,可以直接联系我。”
和煦恍然,若不是被提起,他已经忘了那只丢在宠物店的猫。徐艳竟然给它取名叫徐熹,他觉得徐艳这些年真病糊涂了。
徐艳留下的东西,对现在的他而言,可有可无。就怕自己晚年后悔,像徐艳一样,躺病床上,依旧忏悔自己这些年做母亲多失败。哪管她曾经多么憎恶他同和树杨。
留个念想罢了。
和煦目光在于立夏脸上停留了几秒,缓缓移开。
眼前的女孩,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眉毛浓密带着自然的弧度,眼眸沉静且温润,鼻梁高挺秀气,五官轮廓分明。整体气质典雅中透着从容,颇有几分港风美人的韵致,让人过目不忘。
他隐约记起一些事,且把她归类于同情心泛滥。此刻多出几分耐心。声音低沉,不疾不徐:“明早十点,我把花和猫送到你小区门口。”
“你知道我住哪?”于立夏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她以为和煦压根儿不认识她。
“隔壁御园?”
“是的,你认识我?”
“从前见过,你姓于?”
“于立夏。”
十月的苏津听不到蝉鸣,而年少时没有结尾的乐章,在此刻高唱入云。
她转过身,似乎在巷头又看见那个练习尖翻的少年……
原来她也同那些伴随蝉鸣的夏天,短暂又简洁的存留于他的记忆中。
不曾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期待天明。
然而,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徐艳指责她不折手段,一遍又一遍重复她永远得不到接纳。
本只有数面之缘的脸庞,愈发清晰,步步逼近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于立夏踩空般从梦中惊醒,坐起身,长发贴在脸颊和肩头,心跳如急骤的鼓点,连带呼吸急促又沉重,久难平复。
敲门声蓦地响起。
她呼吸一滞,回过神,快速顺了两把头发。
夏书翠敲响三声后,打开房间门,见女儿呆坐在床上,嗔怪道:“湉湉,七点半怎么才醒?我和爸爸准备出门了,吃完早饭赶紧看书。”
于立夏应着,一头钻进卫生间。
脚步声渐远,父母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室内平静下来。再回忆起梦境,竟只有那句话是清晰的,其他场景皆蒙上水雾般的纱,朦胧得连轮廓都难以勾勒,仿佛这场梦是虚构出来的。
此时多希望能有一个宣泄的出口,然而多年习惯性对感情话题保持缄默,开始的不坦诚,让她羞于启齿。
事情进展如同手里难挤的牙膏盒一样不顺利。
她想,见一次和煦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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