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十七分，陆野的指尖在机械键盘上敲出这一章最后一个句号。
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又迅速被淹没。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顺着颧骨往下蔓延，衬得那截线条利落的下颌更显苍白。
他往后一仰，转椅发出“吱呀”一声绵长的抗议，滚轮带着他滑到窗边。推开积了层薄灰的纱窗，老小区的晚风涌进来，卷着楼下便利店冷柜的白汽味，混着远处烧烤摊飘来的孜然香——是这座城市夜晚最鲜活的呼吸。
也是他写不出字时，唯一能抓住的“真实”，比起豪华公寓的安静疏离，他更爱这浸在烟火气里的鲜活人间。
他随手抓过桌角的烟盒，是编辑周明硬塞给他的“灵感烟”，据说尼古丁能刺激神经。抖出一根夹在指间转了两圈，却没摸打火机。
视线越过凌乱的书桌，扫向客厅：游戏主机的呼吸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茶几上堆着三个空可乐罐，焦糖色的液体在罐底结了层黏腻的膜；外卖盒被脚无意识地踢到沙发底下。沙发扶手上搭着件黑色夹克，底下压着本摊开的旧书，书页边缘卷得厉害，是本卡佛的短篇小说集，扉页上有行潦草的批注：“孤独是会呼吸的。”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映出“催命鬼周扒皮”的备注，后面还跟着个龇牙的表情包——是周明自己逼他存的。
陆野接起，声音带着刚从文字世界抽离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再催自杀。”
“陆野你大爷！”听筒里炸开周明的咆哮，震得他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点，“你那本《暗巷》的结局拖了整整三个月！读者天天在我评论区刷‘野犬是不是被暗巷里的鬼抓走了’，昨天还有人寄刀片到编辑部，裹着张你的照片，说‘再不开更就给主角寄同款’！”
陆野扯了扯嘴角，指尖转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急什么，好饭不怕晚。你家印刷厂要是闲得慌，不如帮我把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印成书签，说不定比我那结局值钱。”
“少跟我贫！”周明的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明天！我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必须给我交一万字出来，不然我带着印刷厂的机器睡你家客厅，二十四小时盯着你敲键盘！”
“知道了。”陆野敷衍地应着，听见对方还在吼“你上次说‘知道了’的时候，正在打《真人快打11》”，直接按了挂断。
他之前确实在打游戏。准确说，是在写这部分剧情之前的“充电”——从下午三点打到晚上九点。
他揉着酸胀的手腕起身，窗外夜风灌进来，带着点凉意，倒让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些。
他把烟塞回烟盒，起身去厨房翻冰箱。冷冻层最底层，两袋速冻饺子蜷缩在角落，包装袋上的保质期赫然是三天前；冷藏层更惨，除了三罐冰镇可乐，就是上周剩下的半瓶牛奶，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像块没化的冰，标签都被泡得起了皱。
“操。”他低声骂了句，抓过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连帽衫往门口走。衣服上还带着股淡淡的烟味，是上周懒得洗随手扔着的。
下楼时脚步很轻，却还是惊醒了声控灯。暖黄的光一层层亮起来，照亮楼梯扶手上剥落的漆皮，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三楼的感应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像他写过的某个悬疑场景——主角在这样的楼道里走，每一步都踩着未知的危险。陆野盯着那盏灯看了两秒，抬脚在台阶上跺了跺，灯光“啪”地亮透了，他嗤笑一声，自语：“跟我玩欲擒故纵？”
便利店在小区门口，卷闸门拉到一半，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口水差点流到计算器上。陆野拿了两罐冰镇可乐、一袋巧克力味能量棒，结账时瞥见玻璃柜里的关东煮，氤氲的热气裹着海带和萝卜的香，突然觉得饿了。又自己夹了两串萝卜、一个鱼丸，让老板多浇点汤。
陆野敲了敲桌子，老板从臂弯里抬起头，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印子：“小野子，又这么晚出来买东西啊？”
“这不是我这个NPC的固定刷新时间吗？”陆野挑眉，转身从冰箱里捞了瓶啤酒，指尖在冰凉的瓶身上敲得哒哒响，“给我碗里多浇点汤，不然投诉你关东煮兑水。”
老板笑了笑，一边扫码一边往他的纸碗里多塞了片萝卜：“你楼下那间空房租出去了，今天下午搬来的，是个小姑娘，看着挺文静。”
陆野“唔”了一声，指尖捻着可乐罐的拉环，“啪”地扯开，气泡涌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他扬了扬下巴，眼底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文静？住这老楼的，半夜不得给她吓坏了”
老板擦着柜台，“搬了好几箱书，印的都是些之乎者也的字儿。人倒挺客气，刚才还来问我附近有没有打印店，说话细声细气的。”
陆野拎起装好的东西往出走，到门口时回头冲老板扬了扬下巴：“走了，下次自觉点送两串鱼丸。”
“你当我这关东煮不要钱啊？”老板笑骂一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摇摇头继续趴在柜台上。
陆野往单元楼走，路过小区花坛时，瞥见石墩子上拴着辆粉色共享单车。车筐边缘挂着个毛绒兔子挂件，长耳朵耷拉着，被晚风一吹轻轻晃悠，像在打瞌睡。他脚步不停，路过时故意抬了抬鞋跟，不轻不重地蹭了下车筐。兔子挂件猛地晃了晃，耳朵甩得更欢，连带着车把都跟着颤了颤。陆野看着那团粉色在夜色里晃得厉害，嘴角勾了下，才慢悠悠地转进单元楼门洞。
刚拐进单元楼门口，就见昏黄的灯泡下立着个姑娘。浅蓝棉布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骨节浅浅地凸着，手里捏着卷透明胶带，指腹被粘得泛了点白，另一只手攥着张纸，正踮着脚往公告栏上凑。她个子不算矮，可公告栏装得实在太高，指尖堪堪够到边缘，夜风卷着纸角翻卷，试了好几次都没粘牢，嘴里正小声念叨：“再往上一点……胶带怎么总不听话……”
陆野脚步顿了半秒，抱着胳膊靠在对面的墙根，像看什么有趣的新游戏关卡。他没出声，视线落在姑娘怀里抱着的书上——封皮磨得发卷，《古代文学史》几个字在灯光下看得真切，书脊处还夹着支露出半截的荧光笔，显然是被频繁翻动的。
“需要帮忙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刚从游戏世界抽离的漫不经心，像在问“这关你过得去吗”。
姑娘明显吓了一跳，怀里的书没抱稳，“咚”一声砸下来，不偏不倚磕在陆野的脚背上。她惊呼一声，抬头时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马尾辫都跟着晃了晃：“对、对不起！我没看到你……真的很抱歉！”
陆野疼得龇牙咧嘴，却故意拉长了调子：“姑娘，你这书是练过铁头功？砸得我脚趾头都想罢工了。”
林溪的耳朵尖“腾”地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泛起层薄红。她慌忙蹲下去捡书，发梢的水珠滴在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书页散开来，露出夹在里面的便利贴，红笔写的“重点！”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星星，倒和她此刻慌张的样子挺像。
陆野弯腰捡起飘到脚边的寻猫启事，上面画着只橘猫，眼睛被涂成两个黑圆圈，旁边的字迹秀气又认真：“请帮我找找橘子，它很胆小，害怕打雷，看到请联系155xxxxxxx，林溪。”
“找猫？”他扬了扬那张纸，视线落在“林溪”两个字上，果然像水流过石头。
林溪点点头，手指把散落的书页拢在一起，声音还带着点没平复的慌张：“嗯……是学校的流浪猫，昨天搬家跑丢了。”她伸手去够那张纸，指尖微微蜷着，“麻烦你……”
陆野没递，反而抬眼看向公告栏最高处：“贴那么高，是指望三楼那只胖橘帮你传话？”他指的是三楼王奶奶养的猫，整天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
林溪抿了抿唇，有点小较真地解释：“高一点看得清楚，不会被别人的传单盖住。”话虽如此，还是忍不住抬眼瞥了眼公告栏顶端，小声补了句，“就是装得也太高了……”
陆野被她那点藏不住的小抱怨逗笑了，嘴角歪了歪：“行吧，今天算你运气好。”他迈开长腿走到公告栏前，没等林溪反应过来，抬手就把那张寻猫启事按在了最显眼的位置，胶带在边角粘得又快又牢，“这样，够得着了？”
林溪愣了愣，看着他轻松够到自己踮脚都够不着的地方，脸颊又热了点。她抱着书往后退了半步，认真地道谢：“谢谢你啊。”
“不客气。”陆野挑眉，视线扫过她怀里的《古代文学史》，“中文系的？”
“嗯，大四了。”林溪点点头，眼睛忍不住偷偷打量他——黑连帽衫的帽子搭在脑后，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身上混着可乐的甜气和点烟火气，看着有点散漫，却不像坏人。
陆野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故意晃了晃手里的关东煮纸碗，热气腾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姑娘的鼻尖动了动。“刚搬来？”
“下午刚到。”林溪老实回答，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我住一楼。”
“巧了。”陆野扬了扬下巴，指了指楼上，“三楼。”他顿了顿，看着眼前这姑娘认真道谢时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老板说的“文静”，倒不如“干净”来得贴切。
夜风卷着洗发水的清甜气息飘过来，是淡淡的桃子香，混着刚洗过澡的水汽，和楼道里的霉味格格不入。陆野往后退了步，转身往楼梯口走：“走了，新邻居。”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松了口气，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手里的《古代文学史》还带着点凉意，她低头看了看公告栏上贴得牢牢的寻猫启事，心里那点因为手忙脚乱而起的慌张，慢慢化成了点莫名的感觉。
说不上来是什么，就像平时常走的路突然多了个岔口，有点陌生，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她抱着书往一楼走，脚步比刚才慢了点。楼道的灯光在身后一点点暗下去，晚风从窗户钻进来，撩起她的发梢，带着点夏夜的温柔。她想起刚才那个男生，又想起他那句“三楼”，忽然觉得，这个住了没几个小时的老楼，好像没那么陌生了。
三楼的陆野靠在门后，捏着可乐罐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凉的液体透过铝皮渗进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他把关东煮放在玄关柜上，踢掉鞋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刚才那姑娘的样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被吓到时长圆的眼睛像含着水，道谢时认真的样子像在交作业，还有那本卷了边的《古代文学史》，和他书房里卡佛的短篇集放在一起，大概会像两个次元的访客，却奇异地不冲突。
他拉开拉环，可乐的气泡“嘶”地涌出来，带着熟悉的甜涩。灌了两口走到电脑前，屏幕上还停留在小说的结尾页，光标在句号后面一闪一闪。指尖悬在键盘上，这次没再犹豫。
“暗巷的尽头，有盏灯总在深夜亮着。不是路灯，是住在巷尾的姑娘忘了关的厨房灯。她总爱在灯下写东西，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比巷口的猫叫还轻……”
他写得很慢，却很稳。那些关于孤独和疏离的句子里，悄悄渗进了点别的东西——比如洗发水的桃子香，比如递书时泛红的耳根，比如某个女生藏在认真里的小抱怨。
而一楼的林溪，把《古代文学史》放在桌上，又走到窗边看了眼楼下。公告栏的灯光在夜色里亮着，像颗小小的星。她拿起手机，给室友发了条消息：“我搬好啦，这边楼下有公告栏，我把找橘子的启事贴上了。”
室友秒回：“哇！顺利就好！对了，你导师说的论文选题，想的怎么样了？”
林溪看着屏幕，指尖顿了顿。导师说她的选题“太理想化，缺乏现实支撑”，可她总觉得，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温柔和力量，本身就是一种现实。
她对着屏幕笑了笑，回了句：“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老小区的烟火气，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鲜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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