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七夕。
擢秀宫今日格外热闹，陶苓端坐在软塌上，轻轻抚摸着懒倒在她怀中的肥猫，猫儿身娇，洋洋的发出一声娇啼，她偏了头，腮边有梨涡泛起。
伺候她的宫女名字叫做舟儿，圆圆的脸庞与她倒有几分相像。舟儿轻轻地替她打着扇：“贵女们都在院子里祈福呢，小娘子何不也去，也为明天大选寻个好彩头。”
陶苓的目光从白猫身上移开，细听院子里的动静。那里都是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子在小声的顽笑，莺声燕语，喜笑晏晏。她垂下眼，忽而想起入宫时奶娘同她说的话：苓儿，如今人们都说，宜贵妃宠冠六宫，其他娘娘都被欺压的不敢抬头呢，我看这选秀不是一个好差事，不如奶娘替你去求求夫人，寻个别的好人家，怎么都比在宫中蹉跎一生的好。
“小娘子？”舟儿又叫了她一声，将她从思虑中打断，她回过神来，偏头冲着舟儿笑道：“好。”
院子中早已置办好了一切，贵女们见她出来，神情微妙的对视了一眼，默契的向四周让去。她微垂着眼，取了几根长香，在香炉前跪下。
月光微凉，洒在她的身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银光，她微闭双眼，虔诚祈求。一时四周静谧，唯有微风轻拂树梢，沙沙如细雨作响。
“贵妃娘娘宫中少了件东西，特命老奴来查，各位小娘子得罪了。”陶苓刚想要起身就听得这番话。她楞了下，后背被人按着又跪了下去。
周围声杂却有序，月光映的地上影影绰绰，显出几分可怖来。姑姑像见不着她们似的，指挥着宫女朝各个房间去了。秀女们心中都忐忑，却不敢乱瞧，陶苓也同样不敢乱动，可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娇娇的猫叫，原本在她屋子中的白猫已经跑了出来，毛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的，试图钻进她的怀里去。
舟儿试图抓住那白猫，可那猫身上太滑嫩了，根本无法奏效。正在慌乱之际，等在前方的姑姑却惊喜的笑起来：“小主子，原来您在这。”
陶苓松了口气，正要松开抓住白猫的手，那宫女已经走了过来，半跪到地上轻柔地将陶苓怀中的白猫抱起，边笑道：“小主子，乖乖的跟奴才回去罢。”
陶苓愣住了，见姑姑抚摸那白猫，一时觉得荒诞极了。
姑姑抱着白猫离开，陶苓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她想起以前陪着她的那个小猫来，那小猫是被人抄家的时候带走的，与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心中一时闷闷，却突然听到姑姑问：“你是哪里人氏？”
见陶苓呆呆的，舟儿急忙替她答话道：“小娘子家父为前翰林学士陶谦，现居东厢任凤坊仁康街，是家中长女，丁卯年生人，虚岁十七了。”
舟儿说完这番话，悄悄地向陶苓使眼色，陶苓行了个礼，细声道：“小女子拜见姑姑。”
年姑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挑起，似笑非笑的：“身段好，嗓子也好，只可惜这出身…”她轻呵了声，转身向门外走：“你胆子不小，还敢往这里来。”
凉意突然起了，像散着寒气的冰碴子，一股股地往她的身体里钻，她又回到儿时的冰冷中了。
周围响起了熟悉的嘲弄声，是知情的秀女在向不知情的人们讲述那年发生的事情：“你不知道陶谦，总该知道五年前那场对北戎的战争，那场战争的失败就是因为陶谦违抗军令，在我军埋伏时提前出去探查导致大军行踪泄露，全军覆灭…”
陶苓垂下眼睛，安静的向屋中走，耳边又响起那句熟悉的质问：“她怎么没有被没身为奴？”
浑身酥软的在软塌中卧下，舟儿关上了门，房中一时间又陷入熟悉的寂静中了。舟儿没有说话，只是担忧的望着她，她很感激舟儿，她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想要在宫中寻条生路的孤女，以往与舟儿从未相识，如今却得她的好意。或许命运在嘲弄她的同时，也留下了些许恩赐？
“奴婢说错话了…”舟儿道：“奴婢对不住姑娘…”
“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陶苓向她笑道：“反而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到了惊吓，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舟儿慌忙摇头道：“奴婢怎敢。”抬头见陶苓在笑，方知她是在说玩笑话，鼻头一时酸涩：“小娘子不愧是陶都使的女儿。”
陶苓望向窗外，这里是皇宫，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可她们所在的擢秀宫却极小，向外便可以看到高高的围墙，妃嫔们便要在这围墙中度过她们的一生。
如此人物尚且有这么多不如意，又何况她一个没有父母庇佑的孤儿？若真要去计较，恐怕她早已被碾为尘灰了。
陶苓不答话，舟儿也不再多问。她沏了杯茶放在榻上小桌上，又将屋中的灯烛拨亮了些，然后到陶苓身旁轻轻打起了扇子。
虽说已出了暑，可天气还有些闷热。陶苓有些乏了，眯着眼瞧前方的灯烛，烛火被笼罩在琉璃灯罩里面，光亮也朦胧。她向后靠了靠，同舟儿道：“为我捏捏腿吧。”
舟儿应了声，便半蹲到她前面去，她在宫中呆的久了，规矩像是镶在了身子里，行走起来悄没声的。
屋中很安静，静的人有些乏了。捏了会儿腿，陶苓突然道：“你是几岁进宫的？”
舟儿的眼皮正在打架，闻言瞬间清醒了，“奴婢…”
陶苓依旧还是那懒懒的模样，半倚在榻上，眼皮带笑的瞧她：“看你年龄还小，想必入宫的时间不长吧。”
舟儿抬头瞧，陶苓面上带笑，眼中的光亮却幽深。舟儿深吸了口气，低头想了会儿，而后像下定了什么主意般道：“小娘子，奴婢入宫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陶苓的声音凉凉的：“五年前你应还是一个小女孩吧。你如何入得宫廷？”
舟儿闻言垂下脑袋，滞了会儿，眼睛中突然渗出泪来。
她站起身，隆重的向陶苓行了大礼：“奴婢愚钝，其中隐情本是想寻个合适的时机秉明小娘子的，却不料小娘子聪慧，自个儿瞧出来了。”她说完话嗫嚅的看着陶苓，陶苓不答话，就静静地瞧着她，陶苓的身子本虚弱，在人堆中不显眼，可现在冷冰冰的，突地露了锋芒，就像冬日里一枝挺傲的白梅。
舟儿有些怯弱了。她在宫中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但是能占据上风，却不料反倒被陶苓看出端倪来，如今话说到这般，骑虎难下，她只得乖乖低头道：“奴婢不敢欺瞒小娘子，奴婢是都使帐下漕臣季朋的内人。壬午那年的战争……奴婢夫君随着都使北上，回京后被发配到北境偏远之地了。”
听了这话，陶苓面上不动声色，心情却有些低落，如此这般，她便可以猜到舟儿的来由了。自打父亲因为那场战事丢掉性命，偷偷来见她的人便如过江之鲫，他们都想要在她身上求条活路。可是她势单影孤，连这具人身且要托伯父伯母照料，又岂敢妄想在他人之事上伸出援手？
“奴婢求小娘子。”说起壬午之战，陶苓竟没有一丝反应，漠然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家事。舟儿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伤痛再也掩藏不住，哭痛在地道：“奴婢入宫这几年，虽说在掖庭受尽苦楚，可是奴婢从不害怕，因为奴婢信任相公，他看似纨绔，骨子里却是个敢于担当的好男儿，他断断不会做那投敌卖国的丑事，其中必有隐情。”
她的头狠狠磕在地上，发出脆脆的声响，眼见着就要出血印子了，可陶苓就那样坐着，不发一言。
舟儿哭的累了，心里头也绝望了，她伏在地上抽搐了会儿，而后咬着嘴唇站起来，低头道：“是奴婢唐突，搅扰娘子了。”
她转身向门口走，心头期望陶苓能叫住她，可是身后静静地，就连凤吹过池塘的声响都无。眼泪从眼角滑落，舟儿想起她把攒了好久的银钱给姑姑时，姑姑那嘲弄的眼神。她现在觉得姑姑是对的，那些阻止她来见陶苓的人们都是对的。那个曾经风光霁月，被所有人信赖的都使大人，他的女儿，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打开房门，又停下脚步，半偏身说道：“奴婢回去会向姑姑秉明，很快便会有新人来接替奴婢，小娘子不必担忧。”
舟儿走时带上了房门，她走的干脆，就像刚刚那个趴在地上哭泣的人不是她，房间中一霎时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轻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陶苓抿了抿唇，她的嘴巴有些干了，她伸出手去拿桌子上的杯子，茶水洒了些出来，她把杯子中的水一饮而尽，又把杯子放了回去，杯子在桌子上滚了滚，落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她看向那个杯子，白瓷的质地，在灯烛下泛着冷光。她呆呆地盯了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弯下腰想去拾，想了想又放弃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细长的手指，嫩嫩的讨喜。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口气又放下，半倒在榻上，看远处的灯烛。
夜寂静，无人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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