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陶苓是被院子中的嘈杂声闹醒的。
侧耳细听，院中姑姑正在训话，原是秀女们要出宫去见驾了。
额头惊起阵阵冷汗来，陶苓这才觉出出门时奶娘反复叮嘱她切勿得罪宫中女使的深意来，不及的细想，她忙忙穿上衣服，待打开房门时才发现，秀女们身上穿着的都是一样的宫衣。
舟儿并没有把衣衫给她。
天刚蒙蒙亮，院子中站着许多人，宫女们陪侍在秀女身旁，手中皆提着雅致的犀角灯，而她没有侍女，也没有犀角灯。
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秀女们守礼，连嘲笑也不动声色，嘴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眼角微垂，便做出一个不屑的神情来。
她站在门口，屋门口朝东，院门口朝南。领事姑姑就站着院门口同秀女们说话，交代在御前该注意什么。陶苓穿着与众人不同的衣衫，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她不能走。一旦误听了话，在官家面前坏了规矩，带累的不止她一人。
清晨有风，吹起她轻薄的衣衫，拂过她哀羞却倔强的脸。
舟儿就站在领事姑姑身旁，陶苓出来时她便发现了，她想要过去陶苓身旁，却被正在训话的姑姑拉住了手。
舟儿站住了脚。姑姑疼她，她知道。
领事姑姑说完了，话风一转笑道：“小娘子们都是千尊万贵的，论理不该奴才来论规矩，可奴才担着这样的差使，也不得不唐突了。这里是大内禁卫，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会入了圣人的眼，若是依旧我行我素，不顾念着宫中的规矩，脏了圣人的眼目，可是连谁都护不住的了。”
她瞧向陶苓：“小娘子可否告知奴婢，什么缘故竟还穿着宫外的民服？难不成小娘子不愿与其他娘子为伍？可小娘子中也不乏比娘子尊贵的，如此也算不得是辱没了娘子。”
句句有礼却又句句如冰刺，陶苓的脸色泛白了，任她怎么设想，也想不到言语如刀，竟能杀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了，她的脸木木的热起来了，抬头看向舟儿，可舟儿低着头，仿佛在逃避着些什么。
她必须得说些什么，她低下头道：“姑姑此话严重了，小女子只是浑睡过了头，起床忘了时辰，现在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呢，姑姑勿怪，小女子这就回屋准备去。”
领事姑姑的脸色缓了缓，颇有深意的瞧了舟儿一眼，然后道：“小娘子不必自责，服侍贵人本就是奴婢们的职事，真要论出个错来，也是奴婢们的不是。”她偏头对舟儿道：“舟儿，你去服侍娘子。”她松开了舟儿的手，舟儿低头快步走过去，低声对陶苓道：“娘子随奴婢回去吧。”
众人一时静默，小小的一个插曲竟让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了，纵然陶苓与她们无关，可这天子脚下，真要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闹着玩的。见所有人都庄重了许多，领事姑姑道：“时辰到了，送小娘子们去延福宫。”
听着几声脆响，小娘子们便出门去了。待陶苓准备好的时候，门口只剩一个了，那是个形容艳美的娘子，高高的昂着头，脖颈纤细，旁边的宫人正在替她规整头饰。见陶苓到了门口，向旁边的女使甩了个眼风，女使便向前一步，挡在了陶苓身前。
“小娘子走的晚，应该最后一个出门才是。”女使说道。
舟儿道：“这大门可不分先后。”
女使笑了起来，颇有些促狭的味道：“大门不分先后，可人有尊卑贵贱。我们小娘子父亲位居中书，常伴圣上左右，又岂是你一介小小的罪臣之女可攀比的。”
舟儿张口还要说话，被陶苓拦住了。
女使言语爽快，并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接着道：“在宫中最紧要的就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父亲当年若不是得枢密府里的人撑腰，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哪容的了你如今僭越，来跟我们小娘子争抢？”
“璞儿！”女使旁边的小娘子出言阻止了她，璞儿闭了嘴，却一脸忿忿，低声嘟囔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那小娘子冷哼一声：“低贱之人，何必与她计较。”
舟儿涨红了脸，转头看陶苓，陶苓垂着眼睛，让人看不出喜怒来。舟儿咬紧牙齿不再说话，两个人站在原地，等待前面的人上了车轿。
领事姑姑就在旁边看着她们，陶苓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在宫中此等事还是寻常，小娘子可想好了，真要走这条路不成？”
陶苓住了脚，再听就悄没声了，这句话便像一阵烟似的散在空气中了。
舟儿扶着她上了轿子。一行人出了擢秀宫，轿子在红墙绿瓦里穿行，日头从东边爬起，渐渐可以见到日影了。
大约两炷香的时辰，轿子在一栋极高的建筑前停下，舟儿在一旁轻轻道：“小娘子，该下轿了。”
陶苓蓦地攥紧了手掌。
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只有十七岁。
她年少时便经历父亲死去，母亲不知所踪的悲伤情事，而当时跟在她身旁的，只有一个柔弱的奶娘。
今年的秀女大选，该躲的适龄女子早就躲了。宫中宜贵妃骄纵，官家已年过半百，真要选上宫嫔，只怕今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得知她答应了伯母的话，奶娘流干了眼泪，背地里不知劝了她多少次。
可她从小就是倔强的性子，认准了的事情不会回头。所以她对奶娘都是柔声安慰，向她诉说入宫后的诸多好处，比如一夜变成人上人，成了伯母的主子，以后她再也不能训斥她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语言有时候是没有力量的，它安慰不了奶娘，也安慰不了她。
就像现在。
领事姑姑说的没有错，入了宫，她这样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生存下去。
摇摇头将担忧的念头甩掉，她又重新拾起那个可以让她一往无前的念头来。
她要替父亲平反。
要达到这个目的，不论选秀之后前方多么渺茫，她都要试一试，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
延福宫门前站着兵士，眼神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所有人都不敢出声，秀女们低着头一个个从掖门进去，陶苓跟在她们身后，快进门的时候前方的小娘子突然雀跃起来，小跑到一旁道：“姑母，您总算来了。”
下意识的偏头看，一辆黄色做帷的马车缓缓在一旁停下，从马车上走下了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身穿紫色宫袍，头顶金凤展翅欲飞。一旁响起内臣的拉长了的刻意放低的音调：“跪。”
所有人都跪下了。安澜站在众人之前，瞧着刚刚还同她一道，如今却伏倒在面前的秀女们，得意的心情掩藏不住，扶着宜贵妃的手摇晃道：“姑母怎么才来，阿澜见不着你，心慌极了呢。”
“小娘子还是个小孩子，有甚么怕的呢？”汤嬷嬷笑道：“一会儿在御前，小娘子且有见娘娘的时候呢。还不快些向纪婉仪请安。”
似是这会儿才看着，安澜有些讶异的捂住嘴，而后行礼道：“纪娘娘大安，记得前些日子见娘娘，还是在学绣针的时候。那时候娘娘还得向我行礼呢，怪不得姑母老说，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就会悄悄的爬到我们头上去。”
“小娘子未饮酒吧，说的是什么胡话。”汤嬷嬷皱眉申斥，而后一脸歉意的道：“娘娘莫在意，她被国舅爷惯坏了。”
纪婉仪微微摇头，晨光清薄，晕着浅蓝色的宫袍，柔糯回道：“小娘子还记得奴，是奴的福分。”
安澜看不惯她那做小伏低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宜贵妃道：“罢了，入宫吧。”
贵妃起驾，众人都松了口气，陶苓看着安澜走过来，急忙将头低了狠了些，安澜在她面前停住，突然道：“姑母，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宜贵妃蹙起眉来，细细的瞧了陶苓一眼，右手长长的指甲往左手上一搭，汤嬷嬷立即训斥道：“小娘子真是昏了头了，什么人都能入娘娘的眼？”
安澜急忙道：“姑母不记得她是常事，可姑母应还记得陶学士，壬午那年……”
空气骤然发冷了，宜贵妃目光凌厉，唬得安澜急忙捂住了嘴，求救似的看向汤嬷嬷，汤嬷嬷垂手肃立，噤声不敢言。
片刻过后，只听纪婉仪叹了口气，柔声道：“这小娘子瘦弱的，真是天可怜见的，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伯父伯母待你可好？”
陶苓低声道：“回娘娘的话，伯父伯母待小女如亲生，小女感激莫名。”
“这倒是难得的。”纪婉仪道，她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好听极了，也冲淡了宜贵妃身上的戾气：“逢此大难还能得人庇佑，足见小娘子是有福气的。只是这福气太多了也不好，身子太薄，难免就折了寿数，小娘子说是也不是？”
陶苓伏倒在地，又惊又怕，还未入秋的天气，平白的起了一身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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