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很是平静。
“明天，”池父说，“生日当天……这样你更容易记住……”
记住什么？记住自己被抛弃的日子恰好是出生的日子？池若芹突然想笑，这太荒谬了，像她读过的最残忍的童话。
那天晚上，池若芹整夜未眠。她听着父母在各自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的声音，看着月光慢慢移过卧室的墙壁。凌晨时分，她悄悄起床，从书架上取下日记本，开始疯狂地书写。字迹因为泪水而模糊，但她不在乎。
【我不知道什么是更可怕的，他们不再相爱，还是他们连爱我都不愿意了。明天我就要去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地方。我会成为什么人？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书上说孤儿都是可怜的角色，他们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我的故事会怎样结束？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结局？】
十岁的池若芹就这样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往后的每一年，“生日”这个词和快乐无关了。她也不再庆祝生日。
清晨，池若芹自己穿好衣服，收拾了一个小背包：两套换洗衣物、牙刷、她最喜欢故事书，以及那本已经写了大半的日记本。池若芹的父母似乎松了一口气，不必面对女儿更多的眼泪。
去福利院的路上，池若芹坐在出租车后座中间，父母分别坐在两侧，像是某种奇怪的护卫。没有人说话。池若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一一后退，然后消失。
福利院是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建筑，围墙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院长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她向池若芹父母交代了一些文件事宜，然后叫来一个工作人员带池若芹去看她的“新家”。
“我们很快会来看你。”池母最后抱了抱女儿，这个拥抱短暂而僵硬。
池父蹲下来，向池若芹叮嘱道：“继续写你的故事，好吗？把它们都记下来。”
然后他们走了。池若芹站在福利院铁门内，看着父母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转角处。她没有哭，只是紧紧抱住怀中的背包，那里装着她破碎的童年和唯一忠实的伙伴，那本日记本。
福利院的生活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二十个不同年龄的女孩挤在一个大房间里，铁架床排成两列。池若芹的床位在最角落，挨着一扇总是漏风的窗户。
最初的日子，池若芹几乎不说话。她像影子一样参加集体活动，机械地完成作业，在食堂吞咽着无味的饭菜。夜晚，当其他女孩入睡后，她会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亮日记本，继续书写她的世界。
【今天阿姨说我太安静了，像个哑巴。我不是哑巴，我只是把所有话都留给了你，我的日记本。如果我在这里大声说话，那些话会撞在墙上，然后反弹回来伤到我自己。】
福利院的孩子们各有各的不幸，但池若芹的情况尤为特殊。她不是失去父母，而是被父母主动抛弃。这一点成了其他孩子欺负她的理由。
“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你肯定特别差劲。”一个大她两岁女孩常常这样嘲笑她，还故意在池若芹洗澡时关掉热水。
池若芹把这些痛苦都转化成了文字。她的笔记本里开始出现一些短篇故事，主角总是被放逐到陌生世界的孩子，他们通过某种才能最终找到回家的路。在这些故事里，魔法总是与文字有关。
三个月后，福利院新来了一位兼职图书管理员，正是池若芹原来学校图书馆的阿姨。当她在图书室看到缩在角落看书的池若芹时，惊讶得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杯。
“池若芹？你怎么在这里？”
面对曾经给予过自己温暖的熟悉面孔，池若芹筑起的高墙第一次出现了裂缝。她扑进对方怀里，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图书室成了池若芹的避难所。那位阿姨每周来两次，除了管理书籍，还会特意为池若芹带一些适合她的读物，并认真阅读池若芹写在笔记本上的故事，给出真诚的评价。
“你的故事里有真实的痛苦，”有一次对方这样告诉她，“但也有真实的希望。这就是好文学的力量。”
时间像池若芹笔下的文字一样悄然流逝。福利院的生活塑造着她的性格，而书籍和写作则滋养着她的灵魂。到了初中，池若芹已经成了学校里小有名气的“小作家”，她的作文总是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朗读。
十四岁那年，池若芹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母亲的。信很简短，母亲告诉她自己再婚了，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有了新的家庭。
【希望你过得好。】
信的最后这样写道。没有回信地址，没有邀请，甚至没有一句“我爱你”。
池若芹把这封信夹在日记本里，在旁边写道：“今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证明我还存在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即使那个记忆已经模糊得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字。”
高三那年，当其他同学都在为高考焦头烂额时，池若芹却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她每天五点起床，在福利院屋顶背诵古文。去学校上课时全神贯注，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晚上则在图书室复习到熄灯前最后一刻。她的日记本上不再只是感性的文字，还有密密麻麻的各科笔记和思维导图。
也许，很多事从最初就是注定的。文字伴随了她的成长。
窗外的雷声将她拉回现实，池若芹关上窗，雨水已经打湿了窗台。她回到电脑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写下了一段全新的场景。
一个小女孩在雨夜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父母。
这段文字意外地真实而有力，是她以前从未写出过的质感。池若芹突然明白，那些她一直试图逃避的记忆，或许正是她创作中最宝贵的财富。
每一段经历都造就了现在的自己，她无需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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