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辰发现，沈清寒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
或许是因为做了上千年的幽魂，旁观了人间太多的悲欢离合与变迁，她的理解力远超常人。又或许，是因为她本质上，依旧保留着那个十六岁少女的聪慧心性。
在最初的几天，沈清寒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植物，纯黑的眼眸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观察着苏洛辰的一举一动，观察着那个能放出人影和声音的“黑盒子”（电视），观察着窗外飞驰的“铁盒子”（汽车）和高耸入云的“方碑”（楼房）。
苏洛辰决定从最基本的开始。她翻出自己小时候看的教育动画片，那些语速缓慢、发音清晰、内容简单的节目。屏幕里，色彩鲜艳的小动物蹦蹦跳跳，说着“你好”、“谢谢”、“这是什么”。
沈清寒起初对电视有些戒备，但很快便被吸引。她看得极其专注，漆黑的眼珠随着画面移动，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微微翕动，模仿着那些简单的音节。
苏洛辰在一旁充当着最积极的老师。
“这是‘苹果’，”她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指着屏幕里同样的水果，放慢语速，“苹——果——”
沈清寒的视线从屏幕移到实物，再回到苏洛辰脸上，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古怪古音的音节：“……平……果？”
“对对对！差不多！是苹果！”苏洛辰欣喜地鼓励，“再试一次？苹果！”
“苹……果。”沈清寒这次清晰了许多，虽然语调依旧平直生硬，却已接近现代发音。
每一点进步，都能换来苏洛辰毫不吝啬的夸张赞美和灿烂笑容。这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似乎也一点点感染了沈清寒。她纯黑的眼眸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或“好奇”的情绪。
苏洛辰几乎抓住一切机会和她对话。
“清寒，你看，这是‘窗户’。”
“今天‘天气’很好。”
“你想喝‘热水’吗？”
“我们来‘吃饭’……呃，虽然你尝不到味道，但可以陪我一起吃嘛！”
她从简单的名词，慢慢扩展到短句，不厌其烦地重复，放慢速度，配合着手势和实物。
沈清寒则像一个最用功的学生。她听得极其认真，努力模仿着苏洛辰的口型和发音。最初的几天，她的语句是破碎的、词序混乱的，夹杂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古语词汇，语调也平板得毫无起伏。
但变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
第三天，她已经能清晰地说出“喝水”、“开窗”、“谢谢”等短句。
第五天，她开始尝试组织更长的句子，虽然仍有些磕绊：“洛辰……今日……不去学堂？”（她仍把学校称为“学堂”）
苏洛辰惊喜地纠正：“是‘学校’！不过你说对啦，我今天放假，不用去‘学校’！”
而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她的声音上。
或许是离开了那阴冷窒息的地底，或许是每日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她干涸千年的喉管，又或许是苏洛辰充满生气的活力无形中影响了她……她那原本嘶哑破碎、如砂纸摩擦般难听的嗓音，竟一日日变得清润起来。
那种属于千年厉鬼的阴森戾气从声音里褪去，逐渐显露出底下被掩埋的本质——一种清泠的、带着些许怯生生味道的少女声线。虽然依旧比常人声音温度低些，平淡些，却不再令人恐惧，反而有种独特的、惹人怜惜的轻柔。
到了第七天傍晚。
苏洛辰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着一部画面精美的动画电影。沈清寒坐在她旁边，姿势依旧有些拘谨的端正，目光却专注地落在屏幕上。
电影里，主角历经艰险，终于与家人团聚，相拥而泣。
沈清寒看得有些出神。
苏洛辰感慨道：“真好呀，他们终于回家了。”
旁边安静了片刻，然后，一道清晰、流畅、甚至带上了一丝极细微情绪波动（像是感慨）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啊……回家了真好。”
字正腔圆，是完全标准的现代白话。语调虽然依旧偏平，却不再生硬，自然得仿佛她本就该这样说话。
苏洛辰猛地转过头，嘴里的苹果都忘了嚼，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清寒，仿佛见了鬼——哦不，她身边本来就有个“鬼”。
“清寒？！你……你刚才……”她惊喜得有些语无伦次。
沈清寒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流畅话语惊了一下，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缓缓转向苏洛辰，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狂喜，那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生涩的、尝试性的微笑。
“我听着，”她慢慢地说，努力组织着更复杂的语句，“听着你们说话，看着那些……节目，好像，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的声音彻底褪去了最后的古怪口音，清泠悦耳，像冰泉滴落玉盘。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已然是一位十六七岁少女该有的嗓音了。
苏洛辰欢呼一声，差点扑过去抱住她，考虑到对方可能还不适应，硬生生忍住了，只是兴奋地手舞足蹈：“太棒了！清寒你太聪明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学得很快！这下好了，我们交流就更方便了！”
沈清寒看着她雀跃的样子，纯黑的眼眸里那点微弱的波动渐渐平息，恢复成一贯的沉寂，但那份拒人千里的森然寒意，却似乎真的减弱了不少。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电视屏幕，里面光影变幻，演绎着与她认知截然不同的悲欢离合。
她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
那么，接下来呢？
这个陌生的、广阔的、既让她无措又隐隐生出一丝极微渺好奇的世界，才刚刚在她面前，掀开了一角帷幕。
而她与身边这个将她拉入这红尘万丈的女孩之间，那根由恐惧、怜悯、好奇和一份古老契约编织成的纽带，似乎也因这顺畅无阻的交流，而悄然缠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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