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靖，章和三年，暮春。
连日的阴雨刚歇，晨光透过云层，在京城的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碎影。绣衣司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蹲踞两侧，鬃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汽，檐角垂着的铜铃被风拂过，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桩日渐棘手的案子低吟。
沈砚捧着鎏金托盘，缓步穿过值事房的长廊。他今年二十四岁，身形挺拔如松，一身月白长衫衬得肤色愈发清透，额前碎发被风轻轻掀起，露出一双格外清亮的眸子——那是双藏着书卷气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却因常年蹙眉思考，眼下已淡印着一道青影。他生得一副温文样貌，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唇色偏淡，说话时声音清润，却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绣衣司里那些满脸肃杀的同僚格格不入。
廊下的绯红身影往来穿梭，那是绣衣使的制式服饰——衣摆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腰间系着嵌玉蹀躞带，佩着能斩铜断铁的绣春刀。这官职是大靖独创，专司监察百官、查办秘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地方官吏，只要被绣衣使盯上，便少有能全身而退的。世人皆怕绣衣司，说他们是“帝王手中刃，暗处索命人”，可沈砚却清楚，这刃光之下，藏着多少不得已的周旋。
“沈大人，左使在正厅候您许久了。”一名小吏快步迎上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沈砚颔首，目光落在托盘里的物件上——那是从昨夜薨逝的户部侍郎家中搜出的遗物：半块带血的帕子，一个空药罐，还有一小捧尚未清理的药渣。他指尖轻轻拂过药渣，忽然顿住——那灰褐的药渣中，混着几缕银白如霜的草屑，质地细软，指尖捻起时，竟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还隐隐透着股类似雪后松针的清苦香气。
这香气，让他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本《医案杂记》。
沈研暗自握拳，心下存疑，信步走入正厅。
正厅内，檀香袅袅。左使李嵩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一身绯红绣衣衬得他面色沉郁，手指反复摩挲着案上一卷密档的封皮，见沈砚进来，抬眼便是不容置疑的锐利：“沈砚，陛下今早又问起官员暴毙案，这已是第三位了，皆是十年前随先帝南巡的老臣，死因却都查不出异样。陛下对这件事看重的很，特命你来着手此事。”
沈砚皱眉，双手作揖：“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实不相瞒，属下......”
“沈砚。”不等沈研说完，李嵩便冷冷地打断了他，挥手遣退周围的人，直到厅内只剩二人，李嵩终是皮笑肉不笑起来，“不必太过劳烦，一个月之内，给我一个‘旧疾复发’的结果，莫要节外生枝。”
沈砚蓦然抬头，急忙道：“左使，户部侍郎的药渣中，检出一种罕见草屑，属下曾在父亲的医案中见过记载，此草名‘寒星’，只生于西南雾隐谷，性烈，可暂压沉疴，却也能……”
“够了。”李嵩猛地打断他，指节叩在案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绣衣司要的是能安朝野的结论，不是你咬着一株野草查根溯源！你若办不好，便回你的翰林院去，莫要在这绣衣司碍眼。”
沈砚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指腹蹭过袖口，他又一次想起《医案杂记》——那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扉页旁用小楷批注着一行字：“寒星草，生于雾隐，性烈，可续残命，亦能索魂，十年前事，藏于谷中。”父亲当年也是绣衣使，却在十年前雾隐谷一案后，以“通敌”罪名自缢，死前只来得及将这本医案塞给他，说：“若有一日见寒星草，需往雾隐谷去，那里藏着当年的真相。”
如今，寒星草真的出现了。
“属下明白。”沈砚敛去眼底的情绪，声音依旧平静，“只是要查‘旧疾复发’，也需确认侍郎生前所用药物是否对症，属下想再调查一翻，也好让结论更妥帖。请左使放心，沈砚定会给您想要的结果。”
厅内一时寂静，两人无声地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半分目光。李嵩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冷哼一声：“随你折腾，但若超了一个月，休怪我按司规处置。”
沈砚躬身告退，走出绣衣司时，日头已西斜。出了宫，他回到城南的小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的老槐树刚抽出新叶，落在青石板上，像是撒了一层碎绿。他从箱底翻出那本泛黄的《医案杂记》，封面已被磨得发亮，扉页上还留着父亲的字迹，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他指尖拂过那行关于寒星草的批注，又翻到夹着地图的一页——那是一张手绘的雾隐谷地形图，山谷中央画着一个小小的药庐，旁标注着“苏”字。
他想，是时候了。这一趟雾隐谷，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二日清晨，沈砚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将《医案杂记》仔细裹进油纸，藏在衣襟内侧，又往袖袋里塞了几两碎银。随后，他从木柜的暗格中翻出一口青花瓷瓶——这里面装的是一种毒药，名为“鹤翎散”。吃下后不会伤人性命，却会在12时辰内虚弱无比——必要时，他要吃下这种毒，将自己的武功压下去，伪装成一个病弱的书生。
收拾妥当后，他背着一个旧布包袱，出了城门，往西南方向而去。
雾隐谷向来位置隐蔽，模糊不定。纵使有地图，沈砚唯一知道的，也只有穿过青石岭这一大致的指引。青石岭山路崎岖，两旁的林木愈发茂密，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尽管沈砚轻功了得，行至午后，也难免劳累。沈砚在青石岭深处又绕了近半日，随着天光暗淡，脚下的路渐渐被湿滑的苔藓覆盖。忽尔间，似有冷雾从林间漫出，起初只是几缕轻烟般缠上脚踝，转瞬便浓得遮了视线，连身前丈许外的树木都只剩模糊黑影。
沈砚攥紧袖中半块驱雾的艾草饼，往前走时，竟闻见雾里飘来清苦的药香，混着山泉滴落的叮咚声，却辨不清来源。正迟疑间，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冰凉的石壁——原是山壁在此处凹进一道窄缝，缝口被藤蔓掩着，雾气流淌到这里竟似有了形状，绕着藤蔓缓缓打转，像是在守护什么。
他拨开藤蔓往里探，雾气竟自动分向两侧，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往里走了几步，雾更浓了，连自己的手都看得朦胧，唯有前方隐约透出一点极淡的微光，药香也愈发清晰。
沈砚停住了脚步，喂了自己一颗鹤翎散。
霎时，他便感到胸口忽的一沉，一缕寒意沿着脊背蜿蜒而下，所过之处，力气如细沙般从指缝中流逝。随即，他便继续向前走。期间，毒效越发强劲，加之迷雾蔓延，沈砚只能闭着眼睛摸索着向前。不知过了多久，沈砚喉间发痒，忍不住弯下腰咳了起来，咳的胸口发闷，额间渗出冷汗。
正是此事，沈砚忽闻林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他抬眼望去，周遭逼仄的环境早已变了模样，变得开阔异常。迷雾散去，四周尽是郁郁葱葱的老树，幽深而静谧，先前那个一人的通道也不见了踪迹。正前方，一名男子正斜倚着树。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着素白棉麻衣衫，腰间系着一根青布带，背着一个竹编药篓，篓子里装着各色草药，几片嫩绿的叶子从篓口探出来，沾着晶莹的露珠。他身形清瘦，面容却极为俊秀，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只是脸色偏白，唇上没什么血色，眉宇间凝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像是常年独居山林，不擅与人打交道。
男子见他咳得狼狈，脚步顿了顿，停下脚步。他似乎并不意外沈砚的出现，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沈砚的喉咙，似是等着沈砚的解释。
沈砚心中一动，压下咳意，拱手道：“在下沈砚，因咳疾难愈，听闻雾隐谷有良医，特来求医，不知先生可否引路？”
男子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从他虽旧却干净的长衫，到他稳健强劲的手腕，再到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医案杂记》轮廓，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没有点头，却转过身，往山林深处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向沈砚，眼尾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示意。
沈砚也淡淡地回望过去。
过了半晌，那人终是回过头接着走，与此同时，沈砚听到了很轻却又清润的声音。
“跟上。”
沈砚心中明了，这人定是看出了他并非寻常书生，却仍愿引路。他定了定神，紧随其后，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越往深处走，空气愈发清新，草木的香气也愈发浓郁，偶尔能听到山泉叮咚的声响。暮色渐浓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错落的竹屋，竹屋前的空地上，晒着一排排草药，各色叶片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清苦却安心的药香——这里，便是雾隐谷了。
男子将他引至最深处的一间药庐前，推开竹门。沈砚刚踏入门槛，便见屋内的木案上摊着一张药方，纸上字迹清隽，墨色浓淡相宜，末尾却画着一株小小的寒星草，草叶旁，还压着一枚青铜药碾，碾身上刻着一个清晰的“苏”字。
沈砚的心跳骤然加快——他要找的人，终于找到了。
开坑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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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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