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竹门“吱呀”一声合上,将谷外的暮色与微凉晚风都挡在了门外。沈砚站在药庐中央,先觉出脚下青石板的凉意——石板缝里嵌着细碎的苔藓,被打理得只余边缘几簇浅绿,像是刻意留出的生机,却也透着几分独居者的规整。空气中浮动的药香比谷口更浓,薄荷的清、当归的醇里,裹着一丝极淡的冷香,那气息与户部侍郎药渣里的寒星草隐约呼应,让他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
他望着身前正解竹篓背带的男子,对方垂着眼,素白棉麻衣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新鲜的草汁,像是刚从药田回来。想起方才谷中引路时对方始终未言姓名,沈砚刻意放软了声音,带着病弱书生的谦逊微微欠身:“多谢先生方才引路,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在下沈砚,日后若有叨扰,也好知晓该如何称呼。”
苏微解背带的手顿了顿,指尖勾着竹篓的麻绳,转头看他时,眼神清淡得像谷间的晨雾,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苏微。”
两个字说得极轻,却足够清晰,尾音落时,他已转回头继续往外拿草药,动作连贯得仿佛这回答只是随口一提。可沈砚分明瞥见,他拿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下——像是对“沈砚”这个名字,有过片刻的迟疑。
这迟疑落在沈砚眼里,让他心头微动。他面上依旧温和,顺着话头道:“原来是苏先生。看先生药篓里的草药,皆是新鲜采撷的,想来这雾隐谷中,先生定是最懂药理的人。”他刻意加重“最懂药理”四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案上那张画着寒星草的药方,想看看苏微会不会有反应。
苏微却像没听见这话,只将一株带着根须的柴胡放在石台上,指尖轻轻拂去根部的泥土。
“坐。”
他丢出一个字,转身将药篓搁在墙角,竹篓撞得石壁轻响,几片柴胡叶晃了晃,晨露顺着叶尖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解下腰间的青布带,随手搭在木案边缘,沈砚才看清布带末端绣着朵极小的艾草,针脚细密得近乎隐蔽——若不是他刻意观察,根本注意不到,这倒像是苏微的性子,什么都藏得深。
沈砚依言在木案旁的矮凳坐下,凳面带着木质的凉意,却被打磨得没有一丝毛刺。他趁机抬眼扫过整个药庐:外间靠墙立着两排松木药柜,柜门上的纸签泛黄,小楷字迹与案上药方一致,只是纸签边缘卷了毛边,像是常年被指尖摩挲。药柜旁的竹架上摆着陶瓮,瓮口用麻布封着,隐约能看见里面晾晒的草药。内间门帘是浅灰粗布,门帘角垂着个小铜铃,风从窗缝钻进来时,铜铃“叮”的一声轻响,倒让这安静的屋子多了点活气。
最让他在意的,是案上那枚青铜药碾——药碾上的“苏”字刻得很深,边缘被磨得发亮,想来用了许多年。他记得医案地图上的“苏”字,与这药碾上的字迹隐约相似,便故意指了指药碾:“苏先生这药碾看着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用得顺手的旧物。”
苏微正走到药柜前,指尖在柜门上轻轻划过,闻言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祖父传下来的。”他的手指不算修长,却异常稳,指节处有层薄茧,虎口还沾着点新鲜药汁——是方才拿草药时蹭上的。可沈砚看得清楚,那茧子不单是碾药磨出来的,指腹处还有些极细的纹路,倒像是常年握剑或握笔留下的痕迹。
“祖父也是医者?”沈砚追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看先生对药材这般熟悉,定是得了祖父的真传。”他想探探苏微的家世,毕竟十年前雾隐谷一案,牵扯的说不定就是苏微的长辈。
苏微终于转过身,手里多了个青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他将碗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沈砚的手腕,随即飞快收回,动作快得像是无意。“先喝口水,润润喉。”他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眼神很淡,却像能穿透人似的,“你说咳疾难愈,咳了多久?白日重些,还是夜里?”
沈砚握着青瓷碗,碗壁的凉意压下喉间的痒意。他知道苏微在试探,便故意放轻声音,还轻轻咳了两声,咳时微微弯腰,像是真的无力:“约莫半月了,夜里咳得更凶些,有时会咳到喘不过气。前几日赶路时淋了雨,回来后就越发重了。”
苏微没接话,似是并不在意沈砚的身份,只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你脸色差,不单是咳疾的缘故,倒像是身子亏空得厉害。”他的目光扫过沈砚的手腕——沈砚刻意将手腕放得放松,却还是藏不住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
沈砚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虚弱:“许是前些日子赶路太急,没顾上好好歇息。”他顺着苏微的话往下说,目光又落回案上的药方,“先生案上这药方,画的是何种草药?看着倒有些特别。”
苏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药方,伸手将药方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动作自然得像是无意:“治咳疾的寻常草药。”他转身走到竹架旁,取下一个陶瓮,揭开麻布封口时,一股清苦药香漫了出来。他用铜勺舀出些晒干的草药,放在石臼里,拿起枣木药杵开始碾药。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很有节奏,“笃、笃、笃”,在安静的药庐里格外清晰。
一时无言,沈砚看着他碾药的动作——苏微手腕转动间,力道均匀,草药很快就被碾成细粉,没有一点颗粒感。可他注意到,苏微碾药时,左手始终按在石臼边缘,手指的姿势带着点防备,像是怕他突然靠近。
“夜里若咳得厉害,就用这药粉冲温水喝,一日三次。”苏微将药粉倒进油纸袋,折了三道褶才递给沈砚,指尖没有再碰到他的手,“这是止咳的,先喝三日,我再看情况调方。”
沈砚接过油纸袋,指尖触到袋里的药粉,带着点温热——许是刚碾好的缘故。“多谢苏先生。”他轻声道谢,故意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这次来雾隐谷,也是听人说这里有奇药,能治顽疾。只是谷中雾气太重,若不是遇到先生,我怕是要在谷里迷路了。”他刻意提“奇药”,想借机偷看苏微的反应。
苏微没接话,转身往内间走去。过了片刻,他端着个木盆出来,盆里盛着温水,还放着块粗布巾。“你身上沾了不少雾水,擦把脸,免得着凉。”他将木盆放在沈砚面前的矮凳上,水纹轻轻晃着,映出屋顶的木梁。
沈砚拿起布巾,浸在温水里,布巾的粗粝感蹭过指尖,却很干净,没有一点异味。他擦脸时,余光瞥见苏微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暮色。夕阳的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苏微侧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了些。苏微的发尾有些微卷,许是常年被谷里的湿气浸的,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可他握着窗沿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住外间的小屋吧,”苏微忽然开口,转过身看着沈砚,“就在药庐隔壁,里面有床褥,都是晒过的。你今日先歇着,明日我再给你诊脉。”
沈砚点点头,起身道谢。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苏微的声音又传来:“夜里谷里凉,你若觉得冷,就到药庐来取床薄被。”还有半句他没说出口的话,沈砚却能猜到——你若有异动,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沈砚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苏微,见他已经转过身,重新走到药柜前,指尖又开始在柜门上轻轻划过。他没再多说,轻轻推开竹门,走到隔壁的小屋。小屋比他想象的干净,床褥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窗边放着张小桌,桌上摆着盏粗陶油灯,灯盏里的灯油很满,像是刚添过的。
沈砚坐在床沿,从衣襟里取出那本泛黄的《医案杂记》,封面被磨得发亮,扉页上父亲的字迹依旧清晰。他指尖拂过那行关于寒星草的批注,又翻到夹着地图的一页——地图上的“苏”字,与药碾上的“苏”字隐隐相合。
他知道,苏微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方才他提“赶路”“奇药”“旧物”,苏微虽都没接话,却处处透着防备;苏微那指节的薄茧、对“沈砚”名字的迟疑、刻意挪动的药方,都藏着秘密。可苏微没有点破他的伪装,反而留他住下,这本身就很不简单。
沈砚将《医案杂记》重新藏好,躺在床榻上。鹤翎散的药效还在,他确实觉得累,可耳尖却始终留意着隔壁药庐的动静——他想知道,苏微夜里会不会碾制寒星草,会不会提起十年前的事,会不会露出更多破绽。
夜渐渐深了,药庐里偶尔传来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还有苏微轻轻翻动书页的声响。沈砚听着这些声音,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苏微是块难啃的骨头,这雾隐谷的真相,绝不会轻易揭开。
但他有的是耐心。这雾隐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