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送药,却连药都不要了。”阿弃打开张宝留下的提盒看了一眼,冷笑道,“这种市井无赖儿说的话,能信吗?”
花错推着花佳人走回古董摊前,接过摊主打包好的书籍,顺手递给花佳人道:“稍后去仁美坊宝善巷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正在整理摊位上摆件的摊主闻言搭话道:“郎君们要去仁美坊啊?那可得赶紧,再晚那边就宵禁了。”
花错奇道:“东家,怎么仁美坊还宵禁吗?”
“郎君有所不知,我们杭州寺院极多,一年之中,从三月暮春到五月小满,是香市最盛的时节。仁美坊那边有个宝月寺,香火更是头一分的兴旺。每到初一、十五,就会举办香火会,参加的善男信女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但那边呢,又靠近府判议事厅,之前有外地来的香客闹事,冲撞了贵人,所以那边就实行宵禁了。”
花佳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问道:“东家,香火会是什么啊?”
“这个据说是从镇江传过来的,近几年在杭州也很风行。”摊主日常摆摊卖货,是个健谈的,当下侃侃而谈道,“和一般庙会的赶香市也差不多,不外是酬神还愿,烧香祈福。然后沿路设一些货摊,供香客购买,反正吃喝玩闹都有。但有一出,又跟一般庙会不同,就是香火会做会时,寺庙会当街搭台,然后不拘男女老少,均腰系红缎带,不骑马,不乘轩,从第一道台,一直走到第三道台,中间每过一台,那些香客就又唱又跳的,等到三台都过了,先是放生龟蛇,而后根据香火钱,要一些念珠,佛经等开过光的宝物。整个香火会根据寺庙香火兴旺与否,闹个一到三日不等。宝月寺的香火极灵,它家的香火会啊,一般都开三天。”摊主看几人听得入神,便嘿笑一声,“几位若是有兴趣,明日可以去赶个热闹。”
花佳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冲阿弃笑笑道:“看来这杭州,也不止三十六条花柳巷这一个好玩的地方嘛,你说是吧,阿弃。”
阿弃亦豪笑起来,拍着胸脯道:“得宝儿想去?好说!明日你阿兄要是没时间,阿弃哥哥带你去。”
花错冲摊主致谢道别,推着轮椅漫不经心道:“我都没计划好明天要做什么,阿弃倒是先帮我打算好了,是怕我拦着你,不让你去花街柳巷?”
“男人要真想去**逛窑子,是能拦得住的?”阿弃嘴上半点不输,“花小爷仙官儿一般人物,不也把三十六条花柳巷,京师的桃花洞,御街东西朱雀门外,下桥南、北两斜街都逛了个遍吗?”
花佳人不服气,抗声道:“我阿兄那是……”
“得宝儿。”花错截断她的话,侧脸对着阿弃,追问道,“你记得那么清楚,是准备也去逛个遍?”
阿弃反唇相讥:“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花错的目光,似一把蘸满迷迭香粉的刷子,巡着他全身一点一点扫过,还特意在他肩、腰多停留了一会,才微微笑道:“当然去得。而且我们阿弃宽肩窄腰,丰姿俊伟,好不威武一奇男子。若是能把这把邋遢胡髭剃一剃,这三千金粉场,哪里去不得?说不定,连那天下第一名妓解君意,都愿意倒贴私银,倾心缔交呢。”
阿弃被他这一通抢白噎地步子一顿,转过身看着花错,意味不明道:“你认识桃花洞解君意?”
花错点点头。
“入幕之宾?”
花错便不说话了。
“裙下之臣?”
花错依然不开口。
阿弃盯着默然推着轮椅的人看了一会,一股莫名而起的郁气,凝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让他憋闷极了:“倾心之人?”
这一回,倒是花佳人忍不住‘嘻’地一笑:“阿弃你就别瞎猜了,若这世上的美人儿,还有那么一个,是我阿兄绝对不会倾心的,那就是解君意了。”
——美人儿?
她这话真是极耐人寻味,特别是这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她口中,带点浪荡意味的词汇,让阿弃那点萦绕在心头的郁气瞬间变成了好奇,他不错眼盯着花佳人问道:“这又是为何?”
花佳人悠悠道:“这我不能说。”
阿弃沉声反问:“连我都不能?”
花佳人诡诡一笑:“你缠着我问干嘛?你问我阿兄啊。”
阿弃目光一闪:“你看你阿兄,像是愿意说的样子?”
花佳人轻‘哦’一声,语音坚定:“阿兄的事情,他如果不说,你缠着我可是没用的哦。”
“小爷……”阿弃转首看向花错,有点胡搅蛮缠,“你就说说呗。”
快酉末了,明星东现,又恰好是立夏,两侧各行店铺的招牌上,都悬挂着各式火光焰焰的灯笼,灯彩辉煌,沿街连绵不绝,将鼓楼大街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若从高处往下看,真如一条身长几十丈,烈焰飞腾的火龙。
这条通衢大街,人烟辐辏,百业著盛,车马喧闹,比普济街还要热闹很多,此时满街都是嘈杂鼎沸的尘世声响。人多拥挤,马车走得特别慢,几人一边欣赏着这太平盛世下的悦色欢颜,富丽繁华,一边不紧不慢的闲聊,一时倒也相处融洽。
街上不时有体态轻盈,姽婳娇娆的女娘,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唧唧哝哝,成群结队的走过。所行之处,香气遥闻,衣裙袅动如流雾。每每经过花错他们的马车,那一对对漾着烛光的眼眸,即便一开始不在意,最后都会直直落在花错身上。
跟这些女娘假装不经意的目光相比,阿弃盯着他看的眼神就肆意多了。
“我和解君意,算是有点交情吧。”花错的容貌,在灯光烛影中,澹然绝色,一如名花独秀。他悠悠道,“若是有机会,你我一同去京师,我就告诉你。”
阿弃坐在驭位上,闻言将手中花生往嘴里一抛,懒洋洋道,“小爷,我发现了你这人的一个缺点。”
“什么?”
“你这人不懂拒绝,特爱随意给人承诺。”
花错无可无不可道:“有吗?”
阿弃又吃一颗花生,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加上刚才那件,你说说你,今天一共答应了我几件事?”
花错倚着马车门框假寐,闻言轻‘唔’一声,漫声道:“如此说来,你家小爷我果然太偏疼你了。看来以后啊,什么都不必应承你,省的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阿弃眄他一眼,冷不防将一粒花生塞入他嘴里,看花错微恼着横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吃了,才得意地嘿笑一声,问道,“小爷,你买的什么?让我看看。”
花错没料他话题转得那么快,而且突兀,嚼着花生呆看了他一会,才道:“随便买的几册话本,让得宝儿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用的。”
“话本?这个倒新鲜。”阿弃拍拍手,接过花错递来的书籍,一看封面,“《春在堂随笔之同心结》,讲什么的?”
花错干脆道:“不知道。刚才的古董摊前放了一堆,我随意抽了几本。”
阿弃不觉揶揄:“买给得宝儿的东西你也会随意?这可不像小爷你的一贯作风哦!”正说着话,翻着书,他突然惊叫一声,连人带书从车上掉了下去。
花错的反应不可谓不速,阿弃的惊叫声刚起,他已一拍马车,单手侧翻,等阿弃双脚落地,他也已落在了对方身侧,并扶住他手臂,沉声道:“怎么了?”
“……小爷!”阿弃捏着书册,五官脸容各有各的情绪,精彩纷呈。
花错看他这一时惊、一时喜、一时笑,脸容诡异扭曲的样子,不免有点焦急,手上力道陡然加重,从扶改成了捏,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同时花佳人亦从车窗探出脑袋:“阿兄,阿弃哥哥,怎么了?”
“没事没事,就是个坑,我还以为压到野猫了呢!”阿弃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先安抚了一下花佳人,又扯着花错往前走了几步,特意将嗓音压得极低极低,“你把这个,给得宝儿打发时间?”
花错一脸茫然:“是啊,有何不妥?”
阿弃将书册一合,递还给他,一脸正经道:“你自己看。”
花错不疑有他,借着烛光一目十行,看了几页都不觉什么,声音犹带着不解:“这有什么?虽然俗是俗了点,但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就是……呃……”
阿弃特意等了一会,欣赏着他的脖颈和耳垂,慢慢滉漾出一点绯绯的、莹莹的胭色。那偶尔留下余韵,一霎未曾离,曾经心头,如今眼底,明朝梦里,让他几次微喘着醒来的一点如春秀色。一直看到那胭色爬上花错脸颊,对方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头,才倾身靠近他身侧,在花错尴尬心慌,无暇他顾之际,将鼻尖埋入他颈侧轻轻一嗅,打趣道:“好看吗?”
花错被他那疏狂的眼色一盯,突然想起一点往事,而后一股气血直冲脑门,让他眼神都开始发飘了。
“这龙阳春宫图……”阿弃凑在他耳际,特意加重了龙阳两字的发音,低声问道,“人物工致,神情逼真,是不是画得挺传神?”而后在花错想将书册合上前,先一步止住了他的动作,手指还特意在图上重重点了点,眼底调笑意味更浓,“怎么还脸红了,以前没看过?你说若是得宝儿看到这个,会怎么想你这个阿兄?嗯?”
“我……”花错涨红着脸,咬牙切齿道,“那个奸商……”
阿弃则神态悠闲,继续打趣:“骂人家干什么,不是你自己拿的?”他又补了一刀,“一个光明正大卖,一个心甘情愿买,这怎么能怪人家呢?”
花错第一次这么粗声粗气:“我随意抽的。”
阿弃不觉莞尔:“是吗?”
见对方瞪眼看过来,明明极凶的表情,因着那一点风月无尽藏,春容可餐的秀色,花错脸上,凶煞半点不见,只有一片用无边艳光染就的朱颜春色。他心情更好了,“好啦,别生气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有意的,等下我找个地方藏起来就是。”
花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就差跳起来道:“你藏起来干什么?!”
“我喜欢看啊。”阿弃盯着他,语焉不详,“就当你买来送我好了,反正你也没送过我东西。”他将书册往胸口一塞,还用手扪了扪,先发制人问道,“现在去哪儿?”
“你……”花错深吸口气,好不容易从那种不可置信中挣脱出来,用力珉了下唇,垂眼坐上驭位,闷声道,“找住的地方。”
——这个无赖!
阿弃看他撇开脸,整个人漫散着一种倦恹恹的丧气,不觉有点好笑,内心仿佛被羽毛轻轻刷了一下,有点轻微发痒。
这种痒意一开始只有一小点,但随着他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一再瞥向花错侧脸、耳垂、脖颈、甚至喉结……刚看过的春宫图一瞬间活色生香起来,只不过脸是花错的脸,颈是花错的颈,腰是花错的腰,腿是花错的腿,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花错那极细微又急促的一声呻吟!
那一点痒,变成了一小块,然后是一块,一大块,从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慢慢爬至喉部,至指间,至会阴,至鼠蹊……这突如其来的欲/念让他突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
阿弃暗骂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还特意清清有点发干的嗓子,正色道:“小爷,问你件正事。”
花错懒慵慵的,声音既清又轻,勾人极了:“什么?”
阿弃执着马鞭的手一紧,绮念如燎原之火,被这一声撩拨的,隐有冲天喷溅之势。
他猛然咽了口口水,语调极快问道:“你知道上林春吗?”
“上林春?”一说到正事,刚还垂头丧气的花错瞬间精神了许多,“这个我倒是知道些许。上林春在正式的里坊名中并不存在,那只是坊间的一个戏称。据说最初时,因为栖身在积善坊的百戏伎艺们,以林云阁为界,分成了杂技百戏聚集的上林,和说书唱曲聚集的下林。后来之所以加个春字,是因为……”他突然止住话题,扭过头看着阿弃,脸上浮出一片疑惑,“你问这个干嘛?”
阿弃正襟危坐:“我在想,要不我们就去那边住吧。”
花错皱起眉:“可是那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会不会……”
“你忘了萧晚归的九路神仙,还有个名字叫什么了?”阿弃随即自问自答,“要找下九流的人,不去下九流的地方,难不成还去豪门富贾的深宅府邸啊?更何况,眠花宫的忘川归意林,酩酊派的化骨厂你都闯过来了,还怕这些?”
“那俩地方,哪个不比这市井闾巷可怕?”
花错横他一眼:“若只有你我,何须找什么落脚地,哪个犄角旮旯塞不下?”
阿弃不动声色打探道:“……小爷,你这,也太不讲究了吧?难不成你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都是这般……嗯,不拘小节?”
“这有什么,我阿兄这人,看着冷口冷面,其实秉性最是豁达疏狂。你知道我爹没死前怎么评价他吗?”不等阿弃发问,也不等花错阻止,花佳人已清清嗓子,自问自答道,“说他小小年纪,愿开素袍,倾绿蚁,陶陶兀兀大醉于青冥白昼间。任他上是天,下是地。很有游侠风范呢!”
她活灵活现模仿完,忍不住发出一种佳期过尽的感慨:“片瓦遮头,方寸之地立足;食求果腹,斗米瓮酒足矣;衣能遮体,破鞋烂衫又何妨,他压根都不在乎,对生活琐事那叫一个草率马虎……”花佳人探出半个头,语调戏谑,“阿弃哥哥,你要是能让我阿兄,改了这落拓旧性,不那么太不拘小节,我就……”
阿弃轻松的语音,在‘得得’的马蹄声中,显出一种对酒追欢莫负春的悠闲:“你就如何?”
花佳人又趴回马车窗沿,嘴压在手臂上,语调就显得模糊且含糊:“现在没想好。说不定还没等我想好,你已经得偿所愿了呢。”她这话,含意像带着春种泥絮的流水,淌过心田,落地生根。
这种被人无意戳中魂梦难禁心思的尴尬,让阿弃瞬息陷入了沉默。
而他突然的沉默,让花错也茫然起来,跟着沉默下来。
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气氛陡然变得十分诡异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离开了鼓楼大街,道路开始不那么拥挤,花佳人才扬声向花错道:“阿兄,要不我们就去那里住吧。之前我一直都想去上林春逛逛,你老担心这担心那的,不让我去。现在有阿弃哥哥和你两个人保护我,总没什么好担心了吧?”她故意正儿八经向阿弃要求承诺道,“阿弃哥哥?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阿弃一扬鞭,声音大的近乎赌咒立誓:“那当然,包在你阿弃哥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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