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却邪很少发脾气。
他这人,年纪轻轻,就阅尽三千。因为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情恶薄,早早生出一种天地皆虚、人生皆幻;无而始有、有而必无的想法。对尘世种种人事,即不会太浓,也不肯太淡,万事不放于心,万人皆如蝼蚁,因此他很少真的动气。
不动气自然就不会发脾气。
加上他日常一副懒散疏淡,事事无心闲散惯的模样,要真说起来,眠花宫还真鲜少有人见过他大发雷霆。
所以当他那双一朝相顾,连春情都融在里面的眼睛冷冷瞪过来时,高和气差点一个腿软直接跪倒在地。可还没等他从自家主子那不耐烦的眼色中回过神来,又见二掌柜直接一个轻功跃过楼梯,满脸急切道:“侯爷,出事了。”
高和气下意识看了一眼温却邪。
对方原本已一脚踏上楼梯准备下楼,闻言缓缓退了一步,站在二掌柜身前:“讲。”
二掌柜是高和气的手下,在宫中职位并不高,以前从未单独向温却邪回过话,对他的个性喜好更是一无所知。因此突然之间直面这位年轻侯爷,不慌乱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他跟着高和气日久,平日在小小一方柜台嬉笑怒骂,饱经世情,多少也算见过世面,当下勉强压下惊惧,尽量言辞简练的回道:“绣衣七队在城外一处废弃山庄遭到了伏袭,对方不敌,已全部被诛。但花郎君意外跌入那山庄的一处荷花池,那池跟西子湖西段相通,池底有几处活水源,花郎君跌落的地方,正是其中一处。”
温却邪神色不变,但一双眼,冷然、邪妄,全然不见一丝温情:“你说,花错掉进荷花池了?”
“正是。”
“没捞起来?”
“没有。”
“见到尸体了?”
“没有。一队长还在派人打捞。”
二掌柜每回答一句,温却邪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但他依然极其冷静:“池子很大?”
“纵横数亩,源通外河。”
“所以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夜静风止,温却邪抚了抚楼梯上的菡萏花蕾扶手,声调冷沉,一如残月隐去后陡然暗沉的夜空,“传令给段多眠,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本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掌柜领命。
温却邪突然道:“伏袭的是什么人?”
“禀侯爷,尚未查实。不过……”二掌柜舔了舔干唇,“刚才绣衣七队的兄弟说,这些人是冲着花郎君来的,但具体的,属下不敢多问。”
温却邪知他身份,也不为难,只点点头:“你先去吧。”而后边下楼边问道,“皱青山庄那边,你们安排了多少人?”
“禀侯爷,除了协助丁、李二位香主押送银两回递炤山的人。”高和气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一五一十回道,“绣衣七队、三队和四队,殷香主的人马,以及您让属下暂领着的宫四的人,侯府九差遣中傅大公子、段郎君和潘郎君都来了,加起来,将近五百人。”
温却邪伸手往头上一拔,从那有点发暗的玉簪中,又抽出一根红玉簪,细看,居然就是小几号的霜不杀。红玉簪被他反手一扔,直直刺入高和气发髻中,在对方一脸懵然惶恐中,命令下得又急又快:“让傅纵横亲自带人支援段多眠,其他不动。”
高和气眨了眨眼,又吞一口唾沫,瞪着空无一人的楼梯,最后摸了摸头上的发髻,还有那露出半寸的红玉簪,终于扶着腿往楼梯上一靠。
——亲娘嘞……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一声惊呼:“掌柜的,你什么时候练成的这等盖世神功?”
高和气被这声惊呼吓得一蹦三尺高,一巴掌扇在跑至他身侧的堂倌身上:“嚷什么嚷,哭丧呢,不想活了是不是……”好一会,那一口气终于喘匀了,他才没好气问道,“什么盖世神功?”
堂倌揉着生疼的肩膀,委委屈屈伸手一指:“你看!”
——高和气身侧用黑檀木雕刻而成的菡萏花蕾扶手,随着他这一指,瞬息碎成了齑粉。
堂倌的眼珠子都要被瞪出眼眶了,他看看自己手指,再看看那扶手,又看看自己手指,终于用更尖锐的声音狂叫道:“掌柜的,不是我!真不是我!”
“行啦,别叫了!”高和气疾地一出脚,将堂倌踢得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救下自己的耳膜后,才冷笑一声,“你要有这功夫,建帮立派都使得,还用得着干这一个月几两银子的堂倌?滚下去。”
等堂倌连滚带爬冲下楼后,他才颤着手指一摸那堆齑粉,哀嚎一声。
——这怕是要血洗杭州城了,亲娘嘞……
高和气的哀嚎温却邪听不到,等他赶到二掌柜口中的废弃山庄,夜更深了,荷花池畔除了打捞潜水的声音,就是偶尔的对话声。
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房屋若被废弃多年,破败不堪是正常现象。
但这山庄奇就奇在,它一半被摧毁得极其彻底,若不是基石还在,扒开丛丛野草尚能见到那平整的青石地面,上面还镌刻有古色古香的夔纹,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此处曾建过屋舍,像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另一半,则是自然荒废的样子:屋宇腐朽倒塌,颓垣断壁,大柱倾歪,石塌斜欹,到处都是丈高的荆棘野草。花园更是荒芜得不成样子,松枯凄凉,蛩声处处,偶尔甚至还能发现狐狸兔子老鼠蝙蝠蛇蜥的足迹。
但荒芜之外,这个废址,依然不乏江南春夏时节独有的花红柳绿。
夜来香、白蝶兰、金鸡菊、蛇床花、马鞭草东一丛西一丛,姹紫嫣红开遍,好像污衣烂衫上一块块五彩织锦,看着颇有点田园间,山花临风错落的野趣。
初夏的杭州郊外,已经有了点点流萤,在疏密花草中,飞来又去,闪烁不定,像极了夜空疏落的星星。
有几只,甚至落在了温却邪的衣发上。
但这些对温却邪来说,甚至不及地上几滩血迹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蹲下身,伸手蘸了蘸,指尖血迹半凝未固,显然打斗发生不久。他端凝了一阵,又起身四下审视一番,才一个飞纵,落在一处半塌的亭子前。
等他静立差不多半盏茶时间,一身着深色劲装,满脸坚毅的青年亦飞身落至他身侧,恭身行礼道:“绣衣七队段多眠见过侯爷。”
温却邪负手站着:“冬则,你过来看看这个……”
“属下到时,花郎君正在这里和四个黑衣人打斗。”段多眠气概昂藏,是真正的猿臂蜂腰。他直直站立时,双手都能垂至大腿中段,所以平日里,最爱抱着双臂与人交谈,此时垂手恭立,还真有点不习惯。他指着温却邪让他看的那处刀痕,凝肃着神色道,“那四人各个武功极高,且心思细腻,配合默契。他们一人轻功很好,负责偷袭骚扰。一人擅腿,一人用刀,这二人负责正面迎击。还有一人应当是暗器名家,专在外围掠阵。这四人目的明确,就是奔着一举击杀花错来的。”
“用刀的那个是左手,还是右手?”
段多眠肯定道:“右手。”
温却邪声音有点发沉:“可这是用左手劈的。”
“是花错劈的。”段多眠忙道,“他没带武器,属下到时,正好看到他劈手夺过那把朴刀,然后一刀劈断了这亭子石柱。若不是那擅轻功的拼着挨他一脚将那刀客拉出,那人怕是要被立毙当场。”
温却邪盯着那宛若最锋利的刀切过豆腐,平滑如水镜一般的石柱切口,缓缓问道:“可有受伤?”
“有!……”段多眠正想仔细描述,却见温却邪霍然回身,一手抓住他衣襟,唬得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愕然道,“侯爷,怎么了?”
荒芜破败,略显萧瑟的废址上,月色有点发青,温却邪站在这样的月色下,脸色也被映得发青:“讲!”
段多眠用了此生最快的语速:“那个擅轻功的中了一脚,擅腿的被打断了腿,使暗器的被暗器反杀……”
温却邪盯着他,眼色都发青地截道:“……是问花错!”
“花错?他这时没受伤。”
“那他怎么……”温却邪脸色更难看了,“所以他后面受的伤?”
“属下也不确定他是否受伤。”段多眠疾地伸手一指,“花,花公子用轻功去追那个刀客,被人暗中射了一箭,然后掉进了池中。”他看着温却邪铁青着脸,眼中闪过薄怒,突然灵光一闪,更快速回道,“但那一箭就算射中花公子,应当也无大碍。属下抓到那个射冷箭的,检查过他的箭壶,里面尚有十一支铁镞灰羽长箭,加上刚刚捞起的刀客尸体上的,正好十二支。箭既然留在刀客尸体上,花公子最多是擦伤。属下最担心的,是好像这位花公子不怎么擅泅水。”
温却邪看着他越说越心虚,突然神色一转,又变成了那个即便笑得懒慵慵,也依然给人一种荒诞不羁,张扬的接近张狂的年轻安君侯,语音懒懒散散道:“若是这么简单就被几个宵小搞死,他还真不配本侯……”
他没再说下去。
——温却邪完全不信花错会折戟在这个废弃山庄,所以从始至终,他都表现的极其沉稳冷静。但不知道是不是一路奔得太急,他心口酸胀沉重,且隐有刺痛,极为难忍。
——就是那么突兀,此时此地,在花错生死不明之际,他竟然回忆起了两人的初见。
——那个黑发飞扬,襟袖系风,眼尾如刀;黑亮锐利的眼睛疏离冷漠,映着血色,雪花拂不开,杀意扑将来;那个气质极其疯狂又蛊惑的青年。
——可这一点回想,好像打开他记忆阀门的一把钥匙,无数个碎片中的花错,音容情态却宛如刀刻,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往往来来。
笑意如刀的花错。
花开迎风,春色十分。一分是花,九分是人的花错。
一笑人间千岁,难离心头的花错。
一路受伤,一路流血,一路杀阵,也照旧冲杀不误的花错。
有人样,没人性,宛若凶兽的花错。
眉眼如画,右眼黑白分明,如墨点漆。左眼猩红一片,森然似妖,毫无人之感情的花错。
温却邪猛然发现,岁月还未堪惊,他居然有了心中之人。
这一惊觉让他脑子‘嗡’一声,空了几息,整个人都傻住了。
他身边那几只闪闪烁烁,忙前忙后的萤火虫,似乎也随之静了一静。
段多眠看着傻住的自家主子,也愣住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家一向英明果决,睿智过人,饱经世故,荣辱不惊,万事成竹于胸,洞悉一切人情的主子是被雷劈了吗?怎么一副任督二脉被堵住了的样子?
——还有,他这一身邋里邋遢的到底是什么装扮?特别是那一把脏兮兮的胡髭!
——他的脸呢?那张风情韵色都占尽的脸呢?
不过,好在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阻止了他内心深处更多大逆不道的哀嚎。
来的是他的一个手下,正要汇报进度,却听温却邪冷冷一声:“滚出来!”
随着他的语音,段多眠一扬手,几道白光向着温却邪身侧一片黑漆漆,连绵不断的莽榛灌木丛打去。
一阵窸窣声响,灌木丛后一道楚腰纤细,轻盈窈窕的身形旋身而起,而后如飘絮飞花般落在了一株枝繁叶密的高树上。玉雪可爱,梨涡又圆又深的小憩,笑得一如既往甜腻腻的,让人想一口吞下:“温侯好大的气性,奴家就是来送个口信,可受不起这般厚待。”
等借着月光、火光看清树下之人时,她脸上掠过一丝疑惑,谨慎问道,“阁下是,安君侯?”
“夜叉小憩。”温却邪仰首看她,眼眯了起来,“刚才是你们无右楼,伏袭的花错?”
小憩哑然失笑,从高树上跳下,向温却邪施了施礼,才俏声道:“怎么可能,想必侯爷也发现了,奴家孤身一人,就是来给花郎君送个口信。”
段多眠冷笑一声:“你说我们就信?花公子去清波门,是临时起意。他一到那边,就被几个人引到了这处废址,你若不是一路跟踪他,就是那批人的同伙。要不然,你怎么会来这么个废址给他送口信?”
小憩梨涡更深了:“侯爷也不信?”
温却邪不置可否,反问:“谁的口信?”
“自然是我们楼主。”
“什么口信?”
“这……”小憩看似有点为难,权衡之后,摇了摇头道,“楼主让我找的是花郎君,并非侯爷。”
“薛墨饬要找花错,让九路神仙的小憩姑娘亲自来送口信。”温却邪负起双手,行至小憩刚落脚的那株高树,仰首看着那枝叶丛生,叶大如斗的树冠,神态悠闲,仿佛饮散晚归,花底潜行,“可是据本侯所知,花错和你们薛大楼主,平生毫无交集,见面不相识,怎么还要劳动小憩姑娘来送口信?”
小憩耸耸肩,敷衍道:“或许是因为花郎君渺然天上,有万夫不当之才,鄙楼薛楼主最爱结交三湘七泽的英雄豪杰,所以才识拔人才,礼贤下士……这未尝没有可能不是。”
温却邪显然只是随意搭腔,对小憩的场面话也不甚在意。
但人家既然自己送上了门,不趁机试探一二,好似有点辜负了这大好时机。
他负手看树,讥诮地弯了弯嘴角。
这时,月上中天,夜色正浓。
荷花池畔的打捞潜水声,偶尔的对话声,甚至连那深草中的唧唧虫声,都不知为何,突然齐齐噤声了。
在这般突如其来的万籁俱寂中,几不可闻的‘嗒’一声,繁密枝叶中,似有液体从高处滴落在了温却邪肩上。
惊得原本停落其上的一只流萤,忽而振起飞走了。
温却邪眼角余光一瞟,凝思半响,而后粲然一笑:“哦?无右楼看上了花错,想趁机拉拢?”
“这个,奴家就不知了。”小憩侧首望去,只见对方依然负手看树,一副饮散晚归,花底潜行的悠闲模样。当下一撇嘴道,“奴家只不过一个送信的。”
“所以你不是跟踪花错,你是在监视本侯的绣衣使。”温却邪用一种极淡定的声调,不疾不徐道,“你是跟着段多眠才来的这里。所以你才孤身一人,对吗?”
“无右楼在皱青山庄设宴,以期和沈帮主,侯爷一晤。却未料侯爷那威名赫赫天下惊的七队八人绣衣使,如今居然有一半来了杭州,我们无右楼怎敢小觑。”小憩的笑容已有点勉强,“争斗多了,难免会想要知己知彼,临危自保,我想侯爷应当能体谅。
温却邪不理会她话语中隐藏的嘲讽,只沉声道:“回去转告你们楼主,无右楼设宴,本侯应邀,大家明来明去。至于私底下,武林争斗,本就各凭手段,输赢不离江湖方寸。本侯敢接你们无右楼的帖子,斗得起,赢得了,自然也输得起。”而后他侧首向段多眠下令道,“下次若再发现有人跟踪监视,不管什么人,直接杀了就是,无需回禀本侯。”
小憩听得冷哼一声,但也二话不说就走了。
她有傲气,更擅长审时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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