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注意身体啊。”早已起身立于她身侧的颜戟忙熟练地替她顺着背,“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好不好?退思还要在岛上待一段日子呢,娘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再带他过来不就好了?”
房得月这次咳得异常厉害,好像随时要背过气去一般。等那残破的咳嗽声渐停,已过去了小半盏茶时间。她喘匀口气,抖着右手拍了拍颜戟的手背,忍辛道:“娘难得见到故人之子,高兴。”
“房夫人……”犹豫了一下,花错还是担心地劝道,“现下已差不多戌中时分,初夏风尚寒,容易着凉,不可久停,不如听景休的……”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房得月就着颜戟的手喝了一口水囊中的温水,再次问道,“小郎君可知沈殇是何时故去的?”
花错回道:“晚辈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早已故去十几年了。”
房得月继续问道:“那他安葬在何处?”
花错摇了摇头道:“晚辈只知他因意外死于杭州,但直到现在,也还未打探到他的埋骨之所。”他接着道,“沈前辈和家父,乃是至交好友。家父临终前,对未能再见沈前辈一面,颇为遗憾。他说沈前辈是个武痴,终其一生都在以武求道,嘱托晚辈若是寻到沈前辈,必要以子侄之礼待之。可惜如今先人已逝,晚辈能做的,也就是寻到他坟冢,送他棺木还乡。”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是这个道理。”房得月发出一声岁月不留,人生无常般的喟叹,又咳嗽着道,“小郎君初到杭州,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有诸多不便。不如……”她顿了顿,思量一番后才接着道,“等婚礼结束,我让二郎带上几个人,与你一同前去,有事好照应。届时,也好让他在沈大侠的坟前,代我清香一注,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花错不便推迟:“如此,多谢房夫人了。”
“小郎君性情豪伉,一身侠骨,真是江湖难得。”房得月见他从始至终举止得体,神情从容,不卑不亢,忍不住面带微笑,夸耀了一番。
她一来久病,二来一直身居高位之尊,日常并不怎么喜笑,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特别是开始礼佛之后,更是端正矩步,不苟言笑,七情六欲都似被封印被剥离一般,犹如行尸走肉。哪怕对着自己的儿女,也是秋月春花,情绪萧条。
就算之前大哥的亲事定下后,她也仅仅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早该成家了。
如今日这般和容悦色,言笑生动,自己有多久没见到了?
颜戟的目光在房得月身上滚了滚,又往花错身上转了转,忍不住撇撇嘴,酸溜溜地想:退思也没说什么特风趣的话啊,不就是家常闲聊几句嘛,怎么娘就那么喜欢他?果然长得好就是占便宜……
就在颜戟拈酸吃醋,瞎想瞎猜时,冷不丁房得月话题一转,突然问道:“小郎君,可成家了?”
瞬间意会的颜戟:“……”
花错倒是还算冷静,只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道:“晚辈六亲眷属无靠,这几年江湖飘零,尚未成家,让夫人见笑了。”
“这有什么,我家大郎,比你大了五六岁,不也才刚成家?只是男儿大丈夫,即便双亲辞世,也当树大自直,早日独立成家。小郎君觉得然否?”她看花错俊脸渐红,面色有点不自在了,才恍悟过来,“瞧我,当真老糊涂了,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她轻巧转过话题,“小郎君今日才上岛,应该还没来得及四处逛逛吧?”
花错摇了摇头,诚实道:“只在夏宜楼附近游玩了一番。”
房得月即向颜戟招了招手,柔声道:“娘困乏了,你带着花小郎君去逍遥岛好好玩玩吧。”
“孩儿知道了……”颜戟见她神思困倦,面色恹恹,忙道,“我先送您回去吧。”
“不了。娘今日就宿在这边,等下想去和三娘说说话。她啊,被爹娘纵坏了,最是骄纵爱惹事。为娘若只还是严词申斥几句,不忍给她至痛惩罚,不是继续纵容她胡闹吗?恐将来她还会犯下大错。”她缓缓起身,帮颜戟理了理衣襟,“娘知道你心疼自己妹妹,这次就算了。但你若敢再犯……”
“娘,娘……”颜戟讨饶道,“景休知道错了,不敢有下次了!”
“去吧。”
颜戟忙道:“孩儿先送你过去吧。”
“不必,去吧。”
她能坚持,颜戟却不敢。
因此恭恭敬敬行礼之后正要退下,不成想花错突然道:“房夫人,虽然有点失礼,但晚辈倒想起一事,有关三小姐。”
房得月暗叹一声,却依然笑意浅浅望向花错,轻咳了一声道:“小郎君但说无妨。”
“二公子和我刚刚去了一趟翘翠燕处,隔着房门和三小姐说了几句话。”他把颜夷简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才缓缓一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意味不明道,“房夫人可想到了什么?”
四目相对,一边澄净通透,一边倦感沧桑。
房得月又咳过几声,轻轻重重的,不知是忍病还是忍笑:“三娘向来嘴馋,倒是让小郎君见笑了。”
花错便笑笑:“晚辈倒是羡慕三小姐,有您这么疼她,这宵夜想必是能吃上了。”在最后离去之前,他恭敬一礼,“夫人若是想找人聊聊故人故事,可随时唤晚辈前来。”
二人跟着岑闲缓步走下那沿石壁凿出的石阶时,山风将众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正如颜戟所描述,北山陡峭,如屏似障。沿着山势修建的石阶更是又窄又陡,仅供一人通行。石阶上原修有铁杆子扶手,但有那么几节,估计是年久失修,铁杆子断裂,故而用了铁链暂代。
崖壁边山风呜咽,这些铁链子便也跟着发出‘哗啷啷’的声响,听来,还真有点鬼哭狼嚎的悲怆。
花错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但即便装着文雅老成,偶不时还是会露出活波本性的颜戟突然静默不语,让他一时还是有点不习惯,忍不住问道:“这么半天不出声,有心事?”
又是一阵只剩岁月流逝的沉寂,就在花错禁不住想止步回头时,身后的颜戟才闷声闷气道:“我娘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啊?她今晚跟你说的话,都比我多。不对……”身后的声音更沮丧了,“是比一整个月和我说的话还多。”
花错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可能因为我长得好?”
“……”颜戟第一次对自己视为知己,敬为师长的花错嗤声道,“臭不要脸!”
花错悠悠游游,淡淡定定地反问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难不是是因为我比你孝顺懂事?”
“……花退思,你故意气我,对不对?”
“那你还故意问我?”
“我……”颜戟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有点难过。也不知为何,我娘每次对着我们三个,总是淡淡的。像今日这般和容悦色,言笑生动的娘亲,我多久未曾见过了?更何况,今日你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关心你有没有成亲,我跟你一般年岁,还是她亲儿子,她都未曾想起问一问我。”
——这剪不断,理不清,让多少人情绪纷乱,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感情事啊!
——好像不管什么情,越是在意就越看不透。
——或许,这就是越在意,越偏执,越爱越恨一般?
“……”花错思绪乱转,脚步不停,口中亦宽慰道,“你娘很疼你的,如若不然,依你今日所作所为,今晚你都下不来这邃古阁。”
岑闲冷不丁插话道:“二公子,你怎么还没花郎君看得透呢?”
颜戟冷哼一声:“我就是当局者迷,万般看不破,岑叔叔是不是还要回禀我娘啊?”
“然后让她一气之下,把你也关进邃古阁,我一下子要照顾两个小祖宗,你当本岛主不会算账?”岑闲有点混不吝,三言两语就把颜戟气得够呛。等走完石阶,他更是如送瘟神一般将两人甩出了铁门,然后哐啷一声将门关上了,只剩下那豪迈又不羁的声音,在山野间回荡,“本岛主就送到这里了。那边有安排好的船,你们自行过去吧。”
——这混不吝的性子,倒是和温却邪有得一拼。
——也不知那人,现在在干什么。
“景休,你爹……”花错清了清嗓子,有点不自在问道,“今晚是在天一楼设宴?”
“对啊。”颜戟看了看天色,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时辰,估计去了长春境。”
花错脚步几不可见一停,并下意识抬首看了看夜空。
那如描复如画的风流眉案,在如霜月色下,显出一种皎皎如玉树临风,盈盈似临水照花的俊俏和洒然出尘。
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这月色和花相,到底哪一个更令人怦然心动呢。
他平静道:“这样啊。”
颜戟问道:“怎么了?你想见我爹?”
花错奇道:“我见你爹干嘛?”
颜戟更奇:“那你为何那样问?”
“……都说逍遥岛碧波万顷,名动天下,岛上有天下第一秀水,秀水上有天下第一的天一楼,四周是一片碧色如玉的苍虬古松林,风声一起,好似万斛沸银涛。”花错徐徐道来,“得宝儿最喜名山胜境,渟泓绝地,难得来了逍遥岛,我当然得带她去游览一番。”
颜戟轻‘啊’一声:“这不是你们什么时候想去就能去的吗?跟我爹在不在天一楼设宴有什么干系?”他忽然振奋道,“不如等下就去吧?”
花错干脆拒绝:“今天先不去了,这一路虽太平,但行船摇晃,我和得宝儿都有点不习惯,先好好休息一晚吧。”
颜戟只好道:“那行吧。”
他又侧过脸将花错仔细打量一番,狐疑地道:“刚才一时情急,忘了问你,从逍遥岛到鹦鹏岛,不过短短十多里路程,你就吐得乱七八糟,但下午在码头接你时,没见你有任何不妥啊。”
“这倒要多谢温侯了,上船前,他给了我一粒香丸。”
颜戟轻笑一声:“想不到这位安君侯居然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这可比我想得周到多了。”
花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随意轻‘唔’了一声。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岑闲说已备了船只的码头。
颜戟站在岸边,交代一个弟子去告知仍等在原地的两位师父,花错则率先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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