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冰美式的苦涩还盘桓在舌根,姜殷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没有铃声,没有震动,甚至没有熟悉的运营商logo。只有一条短信,像讣告一样躺在屏幕中央。底色惨白,字符漆黑,排版僵硬得如同从故纸堆里剪下的铅字:
【通知:乙方(姜殷,身份证号:###)所签署的《阳寿续存协议》(编号:癸未年阴字第0714号)已于今日卯时到期。请于今夜子时前,携协议原件至指定地点办理续签或结算手续。逾期未至,将依据《三界人口流动管理条例》第三款,执行强制回收措施。——地府资源管理部-人事科(D-714)】
“咔啦——”
桌角空杯里的冰块轻轻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姜殷的视线凝固在屏幕上,三分十七秒。屏幕暗下,光滑的黑色玻璃映出她此刻的脸——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发丝凌乱,了无生气。
她摸出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唇间。“咔哒…咔哒…”就在火苗即将舔舐烟卷的瞬间——
桌角,那本被一摞书压在最下面的牛皮纸文件夹,突然自行蠕动了一下,发出一种干燥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在翻阅。
姜殷的动作顿住了。烟没点着,那簇火苗在空气中兀自颤抖。
七年了。
她几乎要忘了这本东西的存在。地府办事处的“入职纪念品”,粗糙的牛皮纸封面,触手冰凉,无论春夏秋冬。
记忆像带着铁锈味的潮水,猛地倒灌而入。
急刹车的尖啸,玻璃破碎的轰鸣,还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俯瞰的视角——穿着校服的身体扭曲地躺在变形的驾驶舱里,人们慌乱地奔跑,白布缓缓盖下……
还没等她从那超现实的眩晕感中理出头绪,一个男人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边走,赶时间。”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冰冷的金属。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塞进一部老旧的电梯。轿厢四壁是暗沉的黄铜色,按钮全是阴刻的篆文。男人青白的手指按下最底端那个仿佛“幽”字的按钮。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电梯门滑开,扑面而来的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而是一股极其诡异的混合气味——廉价线香、焚烧纸钱的灰烬味,还隐约夹杂着某种陈年档案库的霉味。
“姓名姜殷,阳寿未尽,但魂魄意外离体超过临界值。”男人语速飞快,不容置喙,递过来一份文件和一支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钢笔,“签了它,续存七年阳寿。条件是,为本部处理一些‘特殊外勤事件’,报酬直接从阳寿额度里扣。”
荒谬感让她几乎失笑。濒死幻觉都这么有剧本感吗?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协议右上角的照片上——那是她!十八岁的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甚至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
那是高考前拍的准考证照片。车祸前,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那支笔。
笔尖触到泛黄的纸面,出乎意料地涩。她用力划下第一笔——不是幽蓝的墨汁,而是一道极细、极鲜艳的血线,倏然从笔尖渗出,瞬间就被纸张吞噬得无影无踪,仿佛那纸是活物,正在饥渴地啜饮。
……
此刻,七年后的此刻,桌上的文件夹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牛皮纸封面自动摊开,内页无风疾速翻动,最后停在那份决定了她七年命运的契约末页。
泛黄的纸张上,当年那抹被吞噬后留下的暗红色签名,此刻颜色淡得几乎难以辨认,像被水浸泡过,只剩下一缕残痕。
姜殷的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那些几乎消失的字迹。
“嗤——”
一声轻响,接触的刹那,整页契约纸猛地蜷缩、焦化,边缘窜起幽蓝色的火苗,无声地燃烧,顷刻间化为一片灰烬。
那些灰烬并未飘散,反而在桌面上诡异地聚拢,重组,凝成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子时,西郊火葬场,三号炉前。】
烟灰从姜殷指间簌簌落下。
她盯着那行灰烬凝成的字,良久,扯出一个冰冷的笑。
“艹。”她低声咒骂,将未点燃的烟直接按在那行字上,用力碾碎。
火星与冰冷的蓝焰碰撞,爆出一股极其难闻的、类似腐肉烧焦的恶臭。
她猛地拉开抽屉,最深处躺着一个银色U盘,七年,一百零八次“外勤”,一百零八个被掩盖的真相。从那个脚踝拴着无形铁链、哀求她救命,却被阴差拖回去“抵债”的老头开始,她就知道,这所谓的“协议”,不过是一张遮羞布。
她把U盘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肤。
然后,她俯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旧背包,开始往里装东西:几枚铜钱(从某个难缠的“滞留者”手里缴获),强光手电,还有……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冷光映亮她的侧脸。
23:00。子时将至。
她拉上背包拉链,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夜雨淅沥,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
西郊火葬场在等着她。雨滴在窗上爬行,像谁的指尖迟疑地划过玻璃。
姜殷把U盘塞进贴身衣袋,铜钱在包底轻响,如骨节叩地。
她没再看手机。时间自己会走到尽头。
火葬场三号炉,锈迹斑斑,形同巨兽的咽喉。
铁门虚掩,冷风裹着灰烬味涌出。
她踩着碎石进去,脚步不轻不重,像是赴约,又像归还。
炉前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背影瘦削,手里捧着一本册子。
“你迟了三分钟。”
他没有回头。
姜殷站在炉口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她的鞋底沾着泥,背包里的铜钱不再响,像睡着了。
“我没迟到。”她说,“是你们的时间,慢了。”
他指尖微动,册子翻页,纸声如蝉蜕。
炉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不是人声,也不是风声,像是某种东西在灰烬里翻身。
姜殷从衣袋掏出U盘,举在掌心。雨水顺着指节流下,像血。
“协议作废了。”她说,“阳寿我不续了。那一百零八个名字,我带来了。”
那人终于转身。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流动的暗影。
他低头看那枚U盘,许久,轻轻开口:
“你知道毁约的代价。”
“知道。”姜殷将U盘往炉口一抛。
它没燃烧,也没坠落,而是悬在半空,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但你们忘了写进条款——”她笑了,牙齿在雨夜里发亮,“魂魄,可以反向审计。”
炉火骤然青白。
风起,卷着灰烬在空中拼出一行字:
【乙方姜殷,申请启动《审计程序》。】
黑袍人手中的册子,自动翻开至空白页。
第一行,缓缓渗出血字:
“受理。”
炉火青白如霜,映得四周墙壁如同浸在深海之中。雨势渐歇,唯有檐角残滴,敲打石阶,仿佛倒数的钟声。姜殷站在原地,掌心朝上,雨水顺着她手腕的旧伤蜿蜒而下,像一条条微小的蛇,爬向命运的尽头。
黑袍人忽然抬起手,暗影中浮现出一支青铜笔。笔尖悬停在血字上方,滴落一滴墨,在纸页上晕开成漩涡。
U盘开始旋转,发出细微的咔嗒声。炉内灰烬突然暴起,在空中组成无数细小数字,如蜂群般扑向黑袍人。他后退半步,册子上的血字开始扭曲变形。
“第一次审计,2018年冬至。“姜殷的声音混着雨滴,“你们多收了三个时辰。“
檐角最后一滴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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