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孽镜台,越往雾气深处行去,周遭的景象越发森然。
青石板路逐渐被一种暗沉如血、触之生寒的黑玉所取代。路两旁开始出现形态各异的石雕,并非祥瑞神兽,而是种种受刑挣扎的恶鬼形象,雕刻得栩栩如生,痛苦绝望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出凄厉的哀嚎。空气中那股檀香与纸灰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老的、类似古卷陈墨与冷铁混合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寸空间。
押解姜殷的两名阴差愈发沉默,脚步放轻,连水火棍拖地的声音都收敛了,显得极为恭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前方的雾气渐薄,露出一座巍峨耸立的巨大殿宇轮廓。
殿宇通体由一种漆黑的巨石砌成,飞檐斗拱,形制古朴宏大,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严。殿门高耸,并未完全关闭,只是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以暗金色的古篆书写着三个大字:
森罗殿。
仅仅是注视那匾额,就感到神魂仿佛被无形的律条束缚,生出渺小与敬畏之感。
殿门两侧,矗立着两队身着暗金色重甲、手持巨斧钺戟的鬼将,身高丈余,面目笼罩在狰狞的鬼面盔之下,只露出两点猩红的光芒,一动不动,如同金属铸就的杀戮机器,散发出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
引路的阴差师爷早已候在殿外石阶下,见到他们到来,连忙快步迎上,对两名押解阴差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松开姜殷,垂首退到一旁。
师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这才对姜殷低声道:“稍候,待我通传。”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不少,但眼神深处的惊疑未散。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那冰冷的黑玉台阶,走到巨大的殿门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卑职奉命,带阳世生魂姜殷,候见判官大人。”
殿内一片沉寂。
过了好几息,一个平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才从殿内缓缓传出,听不出喜怒:“带进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
师爷松了口气,转身对姜殷招招手。
姜殷定了定神,跟着他踏上台阶,走向那扇虚掩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殿门。
两名金甲鬼将猩红的目光扫过她,并未阻拦。
迈过极高的门槛,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首先感受到的是空间。殿内极其广阔,支撑着穹顶的是一根根需数人合抱的蟠龙黑柱,龙目镶嵌着幽绿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物。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的一切,行走其上,仿佛踏在虚空。
光线主要来源于大殿两侧墙壁上无数跳跃着的、绿色火焰的灯盏,以及大殿最深处……
那里并非高高在上的王座,而是一张巨大的、堆满了竹简与书卷的黑玉长案。
长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穿暗红色官袍、头戴乌纱判官帽的身影。
判官的面容看起来并不老,约莫三四十岁模样,五官端正,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神情平静,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手中正拿着一卷摊开的竹简,似乎刚才正在批阅。
这便是执掌生死簿、断人生死功过的崔判官?
姜殷想象过各种狰狞或威严的形象,却没想到是这般看似儒雅、却更显深不可测的模样。
长案两侧,侍立着几名抱着文书簿册、低眉顺目的书记阴吏,如同背景,毫无存在感。
整个大殿空旷、寂静、冰冷,只有绿色火焰跳动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师爷将姜殷引至殿中,便立刻躬身退到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姜殷站在殿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那张黑玉长案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魂魄本质,让她的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她手中的“黄泉引路”钱微微发烫,似乎在与这股目光进行着无声的对抗与调和。
“姜殷。”崔判官开口了,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天然的权威,“阳寿未尽,魂入地府,持‘黄泉引路’,扰孽镜清明,显‘变数’之兆。你所来为何?”
他的问题直接核心,没有丝毫迂回。
姜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她知道,在这等存在面前,任何隐瞒或狡辩都毫无意义。
她抬起头,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为求一个公道,也为求一个真相。”
“哦?公道?真相?”崔判官放下手中的竹简,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有了一丝兴趣,“阳间冤屈,自有阳间律法。地府只管阴阳秩序,不论人间是非。”
“若这冤屈与是非,本就源自地府秩序崩坏呢?”姜殷声音提高了几分,毫不退缩,“我持《阳寿续存协议》为地府奔走七年,处理一百零八桩‘外勤’,所见并非秩序,而是掠夺与篡改!阳寿转移,功德窃取,命格嫁接!更有阴司官吏与阳间势力勾结,掩盖真相,甚至不惜灭口!”
她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引得两侧的书记阴吏都微微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
崔判官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听着。
“今日我被迫逃入此地,非为畏罪,实因审计触及核心,遭人追杀灭口!”姜殷继续道,从怀中掏出那枚已经碎裂的邪异印章碎片,“此物名为‘阎罗印’仿品,乃对方诱我入局之饵,亦与七年前我之‘意外’车祸、阳寿协议签署密切相关!敢问判官,地府律条,可能容此等蛀虫,毁根基,乱阴阳?!”
她将印章碎片举起,那扭曲的纹路在幽绿火光下显得更加诡异。
大殿内一片死寂。
崔判官的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久久未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你所言之事,牵扯甚大。可有实证?”
“我有一百零八次外勤记录与证据,存储于特制U盘之中。但入鬼门关时,已被阴差收走。”姜殷道。这是惯例,任何阳间物品都需经过检查。
崔判官看向旁边的师爷。师爷连忙躬身:“确有此物,已封存待检。”
“取来。”
很快,那名师爷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正是姜殷的那个银色U盘。
崔判官并未接手,只是目光扫过。那U盘便自行悬浮起来,飞到大殿中央。一名书记阴吏上前,取出一面造型奇特的铜镜,对着U盘照去。
镜光闪烁,U盘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数据流光影,如同瀑布般刷过。
大殿内只有数据流动的细微滋滋声。
姜殷屏息等待着。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片刻之后,数据流消失。那书记阴吏对着崔判官微微摇头,低声道:“大人,数据加密方式极其特殊,内含反噬禁制,强行破解恐损及其核心内容。且……其部分编码规则,似与‘幽律殿’最新颁布的《阴文密卷》有关。”
幽律殿?那是地府制定和修订律法的地方!王劼他们的手,竟然能伸到这种地方?连加密规则都能利用地府的最新律法来做掩护?
姜殷的心沉了下去。
崔判官闻言,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看向姜殷:“证据确需核验,但需时日。你所指控之事,若属实,地府绝不姑息。若为虚妄……”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眼下,另有一事,需你先做交代。”崔判官话锋一转。
他轻轻一挥手。
一旁侍立的书记官立刻捧上一本更加古老、散发着微弱血光的厚重簿册——那并非普通的册子,封皮似乎由某种生物的皮革制成,上面浮现着不断蠕动的暗纹。
生死簿副册!
书记官将簿册恭敬地放在黑玉长案上,翻到某一页。
崔判官的目光落在簿册上,缓缓念出一个名字:“张建国。”
姜殷心中一凛。
“此人阳寿于七年前终结,死因为意外车祸。然,其魂魄并未按序入轮回,亦未记录于受刑名册。孽镜台亦无法显其最终归宿。”崔判官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姜殷,“据查,七年前,处理其‘滞留’事件之外勤,正是你,编号00714。”
“他的魂魄,现在何处?”
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直射而来!
张建国!那个第一个被她“处理”掉的、脚拴铁链哀求的老头!他的魂魄失踪,果然被记录在案!而此刻,这成了指向她的利刃!
是承认自己当年执行了“清除”命令?还是说出审计发现的、他的魂魄可能被用于非法勾当的猜测?哪一种才会取信于这位判官?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绿色火焰停止了跳动。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姜殷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她的抉择,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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