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倒映群星点缀的黑夜。
水泛起涟漪，风拂过，一只手伸出河面。
褚谙从水爬出，全身是血，手中握着挂穗。他口中念念有词，记忆却在飞快地流逝。
他艰难地走着，每走一步记忆就加速消失，口中念出许多姓名，直到“鹤珩”二字。他愣了半秒，心中翻涌出千般万般苦痛。
淌下泪水，喉咙刺痛入耳，抑制不住大哭。
或许是哭声过于悲切，引起了周身活石中未消散灵魂的注意，他们皆转头注视着褚谙。
片刻，整条边境时水河上便传出经久不绝的哭声。哭声如同最恐怖的瘟疫感染了麻木的魂灵，哀嚎传遍两界。
远在介宗的琨珸接下了这个颇带流言意味的任务。半途，西方疫病多发，琨珸只得将任务转交给介宗长老。
长老隔绝一路时水河边惨绝人寰的哭喊声，将褚谙捡回了药峰。
距离被捡回药峰不过半个时辰，褚谙醒来看见在药峰取药的修罗面危樾令，吓得一口气差点儿撅过去。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一幕依旧觉得好笑。
危樾令满脸血污硬块，皮肤崎岖不平。一双红瞳看不见眼白，即使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也有如刀刃。褚谙只一眼对视，心口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紧拽。
急匆匆赶来的药峰林长老跳起来，举着药书猛拍危樾令后脑勺。
“吓吓吓！”林长老看起来柔弱，手里力气却不小，“让你一天天吓我药峰病人！”
驱赶碍事的家伙，林长老这才能细细端详这位再度入世的轮回主。他聚柔和的水清理轮回主的伤口。却发现轮回主的伤口乃时水侵蚀成伤。伤势非沁谰缎不能治愈。
幸运的是，褚谙穿着的就是沁谰缎。
沁谰缎承卦境大因果，能止住伤势的恶化，缓解伤口愈合带来的痛苦。
药峰长老看着沁谰缎下血肉生长，啧啧称奇。
不久，仙界就来了使者，说是要接走褚谙去尊者议事，确认轮回主的身份。
药峰几度劝说，轮回主凡人之躯，伤势严重，寸步难行。使者冷面，只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怠慢。最后长老长吁短叹，只能由着使者带走褚谙。
先不谈褚谙境况如何。只来谈谈目前卦境最重要的身份之一：轮回主。
自上古卦境轮回彻底破碎后，卦境几度大战容不得卦境生灵去做些什么。直到近些年，卦境在审查司和尊者议事两者的威压下，逐步走上正轨。
寻找轮回主，重铸轮回一事被提上了议程。
在轮回主未出现前，所有卦境生灵都以为轮回主是众举。所有生灵都等待，等待一位完美无缺的英雄人物出现，好让他们可以将所有宝压在英雄身上，让他们成为传说故事里最慧眼识珠的那一个。
直到审查司宣布轮回主已出，卦境应举众生之力，助轮回主重铸轮回前，卦境生灵或多或少都是这么想的。即使出现了“轮回主乃是天生是轮回主”的大意外事件，所有生灵都还是对轮回主最终归属抱有隐秘的期待。
毕竟当时的轮回主，还是个吃饭漏嘴的小屁孩。
千里迢迢跑到人界边城只为看轮回主一眼的众生灵见状也只能摇摇头。
修道里有天赋的人，三岁入道，五岁仗剑，比比皆是。这位轮回主委实有些平平无奇。也有生灵念着“大器晚成”，守着他。
真当轮回主开始修炼时，教导过他的生灵，都只能看着他叹气。脾气爆裂的甚至指着轮回主鼻子骂愚不可及。
后来，这位轮回主在少年时爆出与当世君者相恋，着实是惊了当时的卦境。
生来就是卦境未来掌控者之一的轮回主，与卦境最强君者。
遗憾的是，这场爱恋并未长久。
草草收场的情爱故事后，卦境再无这位轮回主的消息。寻根究底，那位轮回主到底是修炼废物，至死都没有入道。
以至于后来有关轮回主的故事，多半都是带着些桃色。
如今又冒出来一位天生地养的轮回主，大多仍旧对轮回主这一身份抱有期待的家伙，只远远窥探两眼，就完完全全对这位轮回主也失去了兴趣。
又是凡人之躯。又又又是没有任何修炼苗头的躯壳。若不是卦境对大能要求过于严格，这些家伙恨不得自己抢了轮回主的身份，用他们自认为的勤奋修补好轮回，然后开始享受无穷无尽的特权与尊贵。
如此平平无奇的家伙啊，就好像一个稚子走在大道上被披上龙袍，强硬地推上了人族皇帝的位置。你以为此子前途无量，奈何有眼睛的一看他就是实打实的草包。所以，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轮回主来尊者议事，也不过几轮嘴炮，走走过场。
各位尊者百无聊赖，看褚谙发了几个时辰的愣。他们口头承认了褚谙轮回主身份后，褚谙才得以休息。
近些年来，尊者议事开在仙界，处卦境天，聚集了卦境三十尊六十四君。除开已经陨落的圣帝与镇守净澄湖的天子，卦境大能皆在。
卦境四界，人妖魔踞卦境地，仙独占卦境天。同时，卦境最高位的尊位，仙只占其一，妖魔各有二，独人族拥有三尊位。于是，三十二尊去八。此八尊中人族三尊，妖族一尊又位列卦境八古族。
即，八古族余四，又各占一尊位。
三十二尊，就只剩下二十位，由卦境众生灵瓜分。
至于君者六十四位，乃是登临尊位的必经之路。
此时，面对卦境几乎所有大能，褚谙只低头瞧着身下云雾缭缭绕绕。
时水浸透过衣裳，也浸透过骨髓。在毫无人气的环境中，只有寒冷吊着浑浑噩噩的意识。耳边是谁在说着什么，一些能听懂，一些又好像在天边晃晃悠悠。
“也是可怜的孩子。”
谁的声音，是遗憾还是讽刺的语气？
“身负大任，这点儿苦算什么？以后可有得他受呢。”
惋惜还是调笑？
“……”
他在说什么？
“司神怎么看？”
此句一出，四周皆静。
褚谙后知后觉抬头，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去，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抹色似蓝非蓝。
被各色目光注视的司神，看向单手提剑缓步而入的某位。
那位停在神魂全然跑掉的褚谙身旁，火一般明亮的灼烈气味刺入褚谙不甚清醒的脑袋。
这种气味强制带着褚谙的思绪乱飞。褚谙感觉自己一会儿好像置身于恶念缠身的炼狱，恶心黏腻的液体裹住他的身躯；一会儿又似乎被推入燃烧的稻草堆，恐怖的焰火借他血肉绽放艳丽红花。
他乱糟糟地想着些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
身边这位火似的家伙烧得他闹心，语气又冷得跟千年不化的雪山一样。
风刮着耳朵，脚明明痛到想要撕心累肺地尖叫，却如木头一样紧紧抓住地面，抬不起脚。
想来想去，他想大口大口喘气，想大吼出声，想扯出舌头拉出喉管，更想伸出拳头暴揍这些让他心绪不得安宁的玩意儿们。
燥热难耐时，一滴水落在他鼻尖。
褚谙缓慢睁开眼睛，那滴水，如墨浸透纸张，慢慢的，慢慢的，在他脸上扩散开一朵轻柔的雪花。
一时间，风也静了，火也褪了。他自出时水以来飘荡不安的心，终于回到胸腔，落到实处。
他平静地睁开眼睛，与司神目光对上。
“既然如此，”司神言道：“就让仙君负责轮回主如何？”
闻言，所有已散落的目光皆全部落在中央两位，并且，全然不掩饰对两位回答的好奇与看好戏的揶揄。
“不。”身旁的声音冷漠，“你在做梦?”
司神见惯不惯，忽略鹤珩的话继续问：“那便由怨主负责如何？”
“要他早死直言，不必拐弯抹角。”
“那你说谁能负责？”
鹤珩抬眼：“介宗。”
安静片刻后，也许不是片刻，或许也有半个时辰，好像不过一呼吸间，褚谙听到陆陆续续表示赞同的声音。
在场者心思各异，意外的，没有谁发出不和的声音。
一事议毕，钟声长鸣，司神拂袖，身形隐去。不过两三钟声，殿中生灵皆散去。
云烟袅袅的殿中，只剩下那位仙君离去的脚步声。
彼时褚谙，举目无亲，记忆全无，只隐隐记得有谁等待着自己，以及手中握着的红线挂穗。
还有卦境止不住的吹起发丝的风。
再度回到介宗已经是尊者议事后三年。
在仙界呆着的几年，褚谙总算将自己的神魂从天际拉了回来。不过空荡荡的脑袋并没有因为身体的痊愈得到好转。他依旧回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从时水里爬出来。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是何方人士。
至于你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因为，所有到目前为止，所有在历史上留名的轮回主都叫这个名字。从第一位无能的轮回主开始，“褚谙”就已经成为桎梏轮回主的真名枷。
哦，这是那些尊者们大发慈悲告诉他的。
时水伤势难以愈合。早些时日，褚谙只能呆在仙尊为他寻得的一处僻静地，每日围着那小地方转悠，或者等哪位仙娥好心，为他送来吃食或者解闷的玩意儿。
呆在卦境天久了，褚谙也跟着照顾他的仙子摸清了路。
他一日初出门，能赶上好几地仙人聚会。凭着轮回主的头衔，他凑进去也无谁阻拦。吃饱喝足，抱着不知道哪位仙的宠物，溜达溜达。等到宠物主人反应过来寻到他，也就该他回去睡觉了。
不会有仙质疑他的任何行为，因为他是轮回主。
如此生活，不仅在各位仙的面前混了个面熟，也是见过不少卦境顶级的修炼者。
谈起那些顶级修仙者，褚谙又觉着好笑。
前两日，他听闻卦境天新来了一位神。那神出自某个古族，鼻孔朝天，目中无人。他奉族中老者的命令，来卦境天与轮回主交好。
可没等他走到轮回主面前，一个又一个还算与轮回主有些交情的仙族姐姐们，调笑着就把他打发了。
轮回主坐在姐姐们身后，拨开绫罗绸缎，问那家伙是谁。
姐姐们笑做一团，言道：
“谁知道呢，轮回主向来不记这些东西，怎的开始关心外界呢？”
姐姐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想碰轮回主脸，又忽的想起什么，折回来虚虚指着轮回主座前酒樽：“古族的孩子们有乖巧的也有坏心的，轮回主以后总会见的。”
就这样日子又过了三月，尊者议事告一段落，各位君者陆陆续续离开卦境天。待到再见不到任何尊者踪迹，仙族有使者好像终于想起尊者议事中，还有一位凡人之躯的轮回主。
在听到是否有想去之处时，轮回主想起来当时议事中那位“司神”口中的介宗。
眺望山峰林立的介宗，褚谙于群山中瞧见最显眼的那一抹白。那白高耸，隐约可见透出晴空模样的层层叠叠白，白之下棕黑似枝杈延伸，终汇于一点。
千步台阶高耸入云，难数清到底有多少步。他抬腿，一阵风吹过，几片微乎其微的小花擦过他脸颊。褚谙伸出手抓住其中一朵，摊开手掌，那花化作水从他指尖淌下。
来之前，褚谙想着这几月从仙人聚会上听闻不少关于介宗的事。光关于千步台阶的就不下十件。
介宗，作为卦境第一大宗，镇守卦境中。以介宗为中心，隔离天地妖魔仙人。而千步台阶就是介宗排面。
传闻中，千步台阶一步一诡谲，修炼者每在这上面走上一步，就能收获不同的感悟。
有仙分享在千步台阶的感受，言辞华丽，多形容修饰，仅仅是言语，有如传说故事一般引人入胜。单纯的轮回主到此，也是想试一试卦境第一大宗门面深浅。
几个时辰后，气喘吁吁的轮回主停在站在介宗千步台阶三分之一处。他停下脚步，心道仙言误我，这些强大的修炼者们，也是满嘴跑马车之徒。
抹掉额头的汗水，他回头看来时数不清的台阶。正想放弃就对视上台阶高处某位半瞎的眼睛。
再在介宗见这位传言中的轮回主，危樾令并不意外。年轻无能却好似拥有无限权力的轮回主，一向是被那些家伙当做皮球踢来踢去。
轮回主都现世数千年，轮回还没有任何修补的苗头。卦境清不完的魂灵依旧在时水边不停不休地哭嚎。
而且这位刚被承认的轮回主，看起来也不是聪明人。
寒气在烈日下蒸腾，卦力融化危樾令覆在身体表面的霜花。他手中提着新鲜出炉的恶兽脑袋，恶念化为气流蜿蜒一整个台阶。
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轮回主的眼角。轮回主忍不住低头抬手擦了擦脸。台阶上的黑气化作蛇攀爬，殷切贴向危樾令，却被它期盼的对象反手捏死。
再对视上，轮回主被那双眼睛中的冷意惊得后退。
恶兽为恶念凝聚成型，能够左右生灵的灵智。意志不坚定者很容易在恶兽的影响下步入歧途。所以一旦发现恶兽，须彻查恶兽盘踞之地，待一切查清，也必须将恶兽斩杀。
作为常年靠接取斩杀恶兽任务谋生的危长老，杀起恶兽来也是轻车熟路。
清理掉潜藏的恶欲形体，危樾令几步飞跃，想要离得这位看起来就麻烦不以的轮回主远些，却被千步台阶压制。
台阶上浓郁的卦气聚合而成的卦灵现行，小小一只又一只，像棉絮似的堆在危樾令四周，令他再难以前进一步。
卦境中，卦力是供以生灵们生存的基础。由卦力聚合而成的卦灵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生灵。
哪怕是卦灵无意识施加的力量，也压得危樾令放下恶兽头颅。恶兽头颅轱辘轱辘滚，一把撞飞了愣神的褚谙。卦灵眼疾手快，层层叠叠压住褚谙，将卦境新鲜出炉的轮回主摁在台阶上。
第一卷推进至末尾，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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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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