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树中树的预示。
年前的这场雨，要是又大又快，即卦境下一年虽有大事却也有惊无险可度过。要是雨绵绵缠缠下到花开，卦境也许会发生很多琐碎事情。倘若绵绵雨在最后一刻风云突变电闪雷鸣，就说明下一年大抵是局势险峻。
花中花仍在缓慢地飘着。其中一朵轻柔地落在了褚谙手中的药筐边，被药筐一截断开的小竹签接住。褚谙吹气，只吹掉了一片花瓣。
剩余的四片，柔和且坚定地伫立在竹签尖，像一位虽经历风霜却仍旧可称遗世独立的大侠。
然后是更多大侠停留在筐上。
片片花落，片片花飞。
褚谙抬头看向介宗任何地方皆可见的山中山。
他感觉——
风，有些大了。
跟着小师妹走进放置药材的库房。过路弟子见轮回主皆停下手中事，向轮回主问好。褚谙向来是习惯这种场景，只点点头示意。
到库房短短几里的路途，轮回主在点头点到脖子痛后，果断不再理会那些弟子。直到终于能放下比人都重的药筐，褚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小师妹拍拍手，吹出净身术清理干净手，开始将药材分类放置。
药筐层层叠放，一层一种药材，极好辨认。褚谙负责将一层筐递给小师妹，小师妹就倒腾着她的小短腿在药房里轻车熟路地填补药材。
弟子们陆陆续续将药材送进来，闹腾的声响吵醒在冷库睡着的危樾令。他推开门，恰瞧见褚谙牵着小师妹。
半月后再见熟悉的面容，褚谙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很快反应过来。
一众弟子回身，唤“危长老”。
他们作揖，乌泱泱一大波停下来挡住前路。唯一没有动的轮回主露出半个脑袋。
危樾令目光落在小师妹头顶一小簇鹅黄花蕊间，他问：“此次年会是何者负责？”
“回长老，是绘世阁。”小师妹答道。
自此对话结束，库门再度合上。直面黝黑门面，众人面面相觑后陆续离开。小师妹忽有所感，遥遥看向远处，药峰结界如波纹荡开。褚谙随她目光而去，看见纷纷飞花。
说起来，卦境年会每年由哪位大能举办可谓是众说纷纭。
去年卦境赶上元初尊者，介宗子弟们好好体验了一番什么叫机缘乃生死绝境方可领会。那尊者尊命虽为元初，但悟的是生死道。一条通天大道，上天入地，翻山越岭，介宗弟子无论是独行者，还是合作者，各有各的绝境，各有各的死法。无数前者开辟道路，才使得最后一位弟子踏进终点，直面尊者本尊。
然后那位弟子就被打到道心破碎，最后于终点纵身一跃，跌回现实。自此，那弟子一蹶不振，成了山中山下一位酿酒工。
其实让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修者从此失去志向，非元初所愿。但他立下的规则如此——来我跟前，战死，或投降。
此机缘，主打的就是锻炼意志，承受不住投降也很正常。但可惜的是，那位弟子被其他弟子托举而上，非最弱，也非最强。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位弟子身上，以至于他还未见元初就快要被压垮。万般滋味难以言喻，最终在难以跨越的大山前彻底倒下。
卦境多是细腻心，无数笔者以此事为原型，写下故事，有批判，也有同情。径此一次，让与介宗年会机缘相关的小说、话本又在卦境好好风靡了一番。
甚至有势力开出下一次的年会举办方是何者的赌局。
赌是绘世阁的呼声一骑绝尘。
在此种情景下，相关世俗小说的创作销量遥遥领先。其中一本名为《绘世天下》的小说，也就是褚谙目前最爱的一本，尤为畅销。
褚谙在介宗呆了小半年，跟着小师妹去山脚买零嘴，隔着人群老远都能听到说书先生在讲这本。
偶尔有熟悉的弟子请他帮忙带吃食，他坐在饭店门口桌位上，抓着一把瓜子边等边嗑，也零零碎碎对着小说学了不少字。
对了，还没有提吧。
褚谙虽为人间人，却认不全人间字。
他从爬出时水，到卦境天的仙界三年又三月，啃了无数仙族古籍才堪堪懂得这晦涩仙族语言。至于人族，大概是种族天赋，他虽不太懂得人族字怎么写，但话还是哆哆嗦嗦念得清的。
幸好，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那么几句话，来来回回的不是“轮回主好”就是“轮回主吃了吗”，反正褚谙是悟了，至少在介宗，以“轮回主”开头的话，后面无论接的句子有多长，他都只需要点点头就好了。
不会有人说不是，毕竟，他可是轮回主，卦境无数话题的主角，世界未来的中心人物。
哦，这句话是他从《绘世天下》里面看到的。
年会在即，各峰皆投入准备。沿介宗山脚一条主路蜿蜒至千步台阶周遭，都是摊位。无论地面奇珍异宝，还是天境琼浆水露，应有尽有。
小师妹玉露牵着轮回主，一路兴致勃勃，同轮回主从介宗西玩到介宗东。把轮回主累得喘不上气。
他替小师妹拿着螃蟹花灯，那蟹脚踏云，咕噜咕噜地在半空晃荡，形似横行。小师妹则叼着蜜桃。嘴里忙着，眼睛更忙。
能在介宗占据摊位的，非全是介宗弟子，也有来自他地的生灵。为了吸引这些子弟们的目光，摊子的主人们可谓是奇招具出。各类术法如流星呼啸于眼前，转瞬即逝，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小师妹挤在人群中大喊着好，咬了大半的蜜桃被挤到地上，咕噜噜地不见了。
褚谙也被咕噜噜挤不见了。
意识到与小师妹失散，褚谙长吁短叹一番，乖乖等着小师妹反应过来前来认领。
身前生灵摩肩接踵，衣带上携着的玉佩铃铛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寻了处临江边的石头坐着。手中螃蟹灯在水面上倒映着橘黄色光。
一晃神，褚谙觉着好似重回卦境天的仙们聚会，眼前是琼浆玉露，耳边是奇闻异事。他目光随着荡漾开的波纹散了，心下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那味道，好像每每都在最热闹时出现，平白为高兴蒙上阴霾。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清晨白雾，哪怕拨手也看不清前路。
他低头晃弄螃蟹灯，琢磨水中倒影。偶有风轻轻吹过，带来片片花中花。褚谙伸手，落在手心的花中花化作水消失不见。忽然间，一比灯笼光更明亮的光穿透水面，反射进他的眼底。
他沿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抬头看向源头。原来是对岸搭起了戏台，一小生踩着高跷将灯笼凭空而挂。那些灯笼小小一只又一只，不见有绳子依托，悬在空中。其中蜡烛风铃一般虽河风摇晃，偶尔火焰碰壁，竞未将薄薄的外壳烧坏。
灯笼恰恰挂好，戏台上一阵烟雾起且散，一泪眼婆娑、难辨男女者开场，头一句唱的便是：
“缘何——苦痛啊！”
戏中唱上古有一湖，生于阿岭谷，爱慕谷中采茶女。奈何上天无成全之意，女竟溺死湖中。
湖灵大哭，整日整日不得休。
有生灵闻声而去，问：缘何苦痛。
湖灵道：
“千般不愿道不出，怎么于你只‘缘何苦痛’，缘何苦痛啊！”
随着一声又一声越发高昂的那四个字，周围仿佛风与云都在变动，河面飘起雨雾，隔离了褚谙窥探的视线。
那戏台上的演员面容愈来愈模糊，声音却愈来愈尖锐。一旦褚谙想要竖耳倾听，声音就尖锥刺入耳中。所有的缘由都模糊不清，只有痛苦明了地在河水上空盘旋。
只有痛苦，唯有痛苦，如发丝根根分明。
那痛苦经这戏扩散开，侵泡住褚谙的魂灵。
在他再难以忍受之刻，一只小手抓住了他。
“轮回主……”
声音是……褚谙认得出，他想，这是小师妹的声音。
“轮回主……”小师妹晃着褚谙的手，指着水面上随水波漂漂的螃蟹灯，“灯捡不起来了。”
猝然回过神的褚谙顺着小师妹的手看过去，本能地重复小师妹的话：“捡不起来了……”
“是啊，灯碰了水就快要沉下去了。捡不起来了……”小师妹歪着头看脸色奇差的轮回主，“捡不起来就捡不起来吧。总不能把坏透的灯拿回家烤干。”
小师妹拉着褚谙缓慢且坚定地走入人群，她絮絮叨叨的劝慰着失去“爱灯”失魂落魄的轮回主。褚谙只来得及回头最后看一眼，对岸藏在河雾中的最后一角，熙熙攘攘的人群遮住他所有视线。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回头想要伸手抓住什么。
万般思绪随那四字回荡。
模样越是难以分辨，声音就越是尖锐。
“别走……”
有什么声音从口舌下逃出。
“轮回主？”
玉露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停步。她仰头，一滴水滴落在她额头。
此刻正逢介宗最热闹的年，四海八荒来客带着无数奇珍异宝、奇闻异事缓慢进入介宗，为一睹这天下第一大宗的风采。
如此盛事，为何这位卦境未来的轮回主会露出稚童般茫然无措的神情。
玉露握紧褚谙想要挣离的手：“轮回主，我们走吧。”
褚谙仍要脱离。
她潜意识认识到不对，狠狠握住轮回主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尖锐：“我们走。”
话音一落，原本来往步行的生灵在一瞬停下脚步，所有目光投射于她头顶。玉露回身，双手握住轮回主手腕，但她实在过于矮小，几乎是被轮回主拖着前行了几步。
生灵们闻声也快步围上。他们有的面目苍白，有的又满脸血污，有如妖魅，又有如怪物。玉露张嘴，唇颤抖不已。她甚至不敢再看轮回主的脸，只喃喃语“快走”二字。
“我们走，轮回主……”玉露面露惧色，心中更是如擂鼓，“轮回主！”
“玉露。”
一只手穿透白雾，唤回玉露的神识。手的主人左手火焰灼亮，拢住玉露魂灵。
“没事了。”他蹲下身抱住被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的小姑娘，轻声道：“有危长老呢，不要害怕。天下恶怨，皆是危长老火下灰尘。”
小姑娘嘴一撇，眼一闭，泪水就止不住地淌。
旁边观看全程的某位贵客，折扇掩面，歪头靠近危樾令：“那小姑娘身上有与你同源的气息。”
“谨言慎行。”危樾令冷面，全然不想给这位好脸色。那位显然是习惯了危樾令的态度，只笑笑，跟在轮回主身后走向对岸。
自介宗年会与玉露失散已经有半月了。褚谙受诱惑跨过那条河后，进去了某个不一样的卦境。
虽说他对真正卦境的认知也不算深刻，但这个假卦境就真真有些荒唐了。
所有话本上异想天开的东西在这个地方都能够找到。在卦境被奉为绝世珍宝的灵药、神器，遍地都是。
甚至还能看到真龙盘踞在山腰，蛇头大龟从一望无际的大海爬上陆地。
这种种魔幻景象，如同从话本上走出来，着实是让本来就靠话本完善世界观的轮回主，结结实实地开了眼界。
然后转头，他就被人高的长尾鸡追得四下乱蹿。
正当他疲于奔命时，遇见了那位鬼面长老危樾令。
其实说来也遇巧，作为此次卦境指派的介宗年会举办方——绘世阁，哪怕坐拥卦境顶级宝贝“浮生卷”和“绘世笔”，其阁主依旧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
就跟作为未来执掌卦境之一的轮回主是个凡人一样，两位在浮世卷复制出的“卦境”中，是连鸡都打不过的存在。
所以，作为协办方的介宗派出了他们武力值最强的长老，协助这位阁主。
大抵是因为轮回主的加入，作为号称能复制天下至宝包括卦境的浮生卷，出了小小的问题。
浮生卷中，原本与卦境同步的时间，骤然变得混乱了起来。各种不该出现的上古物种通通冒出头。
作为可靠助手的危长老，只能勤勤恳恳将凶物们暂时隔离，以免发生惨剧。
轮回主瞧见的就是危长老收尾工作的最后一刻。
当是时，只见滔天火光起，哪怕遮天蔽日的妖魔都要在恐惧的驱使下本能后撤。
在浩瀚大海倒映的天空之上，危长老虽如沧海一粟，却以强悍的卦力硬生生将大海一分为二。
火焰灼烧至近乎透明，于凡人之躯的褚谙眼里，唯有危长老的背影。他爬在树上，透过树叶看去，恍惚看见的是这假卦境中唯一的太阳。
那般明亮，那般令人移不开眼睛。
然后他就瞎了整整三天。
可怜的轮回主，身体力行地证明直视“太阳”是要付出代价的。
光先声浪穿透他的手掌，灼伤他的眼球。热浪爆破，将褚谙击飞。
恢复意识时，他已经被海水淹过半身。
褚谙在黑暗中爬起来。他用湿透的手摸向已经结满血痂的眼眶。摸索前行时，脚落在一个软体之上。他诡异地停顿了片刻，才弯下腰，挪开脚。手触碰上的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完了，没在药峰。
强大的药峰能够将脖子断了半截的自己救活，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掺了沙子的眼睛装回原位。
“危长老，”隐身踱步在轮回主身旁的绘世阁阁主见状，问道，“你说瞎子能修轮回吗？”
不等罪魁祸首回答，他自言自语答上：“也有可能，虽然比以凡人之躯修补轮回的可能性要小些，但总是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这位阁主说着希望两字，语气却透着揶揄。
危樾令自被迫进入浮世卷以来，与这位语言辛辣的阁主未曾有过对话。即使是阁主将造成轮回主失去眼球的原因，粗暴归咎于他。危樾令也并未对此有过多的反应。
202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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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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