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莉子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指尖从夹层摸出一把勃朗宁——从爆炸废墟中拿走的“纪念品”。
凭借记忆，安藤莉子不甚熟练地将手枪拆解成一堆零件，又将它们重新组装起来。
“咔哒”，安藤莉子拉动套筒上膛，身下的转椅无声旋转，她微微眯起眼，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墙上那张6月历。
枪口掠过数字“12”——林沐如今这个样子，原定的婚宴当然作罢。
又掠过数字“13”——林沐的生日？黑泽阵不提，自然也没有人会提。
一个个数字划过去，最后，枪口对准了刚刚过去的20日。
“砰！”
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日历。
“吧嗒！”
弹壳掉落在地。
安藤莉子歪头看着数字“13”上的那个崭新的孔洞，轻叹一声：“对准的是20来着，又偏了……”
她垂下拿枪的手，轻轻吹了吹枪口升腾的硝烟，然后偏头一瞥旁边虚掩着的门，将手枪丢进抽屉，脚上的高跟鞋轻轻一勾，抽屉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
安藤莉子整理了一下裙摆，扬声一句：“进。”
102推门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分部的调动名单，您过目。”
安藤莉子接过，快速翻阅一遍，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林沐的印章，在猩红的印泥上轻轻一蘸，盖在了文件末尾。
她举起文件看了一眼，又俯身从笔筒里抽出黑色签字笔，在印章的红痕之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安藤莉子又举起文件夹，看着黑色签名覆盖在红色印章之上，她微微点了下头，然后一边将手里的文件递回去，一边问102：“遣散名单，拟好了吗？”
102接过，迟疑片刻，才道：“拟好了。只是……真的要将这些人全部遣散吗？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也算是林沐一手培养出来的，如果离开这里，很多人可能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且这些人还涉及到旧案……”
安藤莉子转动一下手里的印章，垂眸看着102：“你说的对，这些，都是林沐的心血。但是，你告诉我，以我们现在的财务状况，每个月的开销是多大？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养着一个臃肿，低效，靠怜悯和同情维系的‘大家庭’吗？”
“难道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维持林沐的生命吗？任何不能为这个目标创造价值的事物，不应该尽快料理掉吗？”
102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安藤莉子读懂了102的表情，继续道：“至于旧案……林沐倒下了，留下这些知道太多的人，会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联络康复中心分批送出去，以后保持联络就行了，我们只留那些真正用得上的人。其余分部也这么处理，还有，各地租用的地皮也尽快结束合约。处理完之后，提交给我一份新的人员架构，应该能缩减到三十人以内吧？”
102一顿，抬头瞥了安藤莉子一眼，又重新低下头：“是。那……您要看看从分部提交的那几人的详细资料吗？”
安藤莉子抬眼：“林沐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分部管理员按照您的……新要求重新提交了申请，有几个资质不错，但是林沐之前……并不打算让他们现在就调过来，您要重新看看吗？”
安藤莉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102：“她暂缓调动的理由是什么？”
102迟疑几秒，最后说：“她没告诉我。”
安藤莉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102，片刻后，她收回指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102，你在教我做事吗？”
102低下头：“不敢。”
安藤莉子慢慢靠回椅背，慢悠悠道：“林沐只是失忆了，不是死了。划掉他们，自然有她的道理。所以，就按林沐的意思办吧。我相信她的眼光。”
102抬头瞥了安藤莉子一眼：“是。”
102正准备走，安藤莉子却忽然从身后叫住他，问道：“林沐，没给你起个代号吗？”
102脚步一顿，扭头。
“你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安藤莉子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的位置看向102。
对视片刻，安藤莉子伸手从旁边抽了张白纸，签字笔在上面划了几下，然后捏着白纸的上沿，展示给102看：“卡尔瓦多斯（Calvados）。蛇果酿的酒，很适合你。”
102看着力透纸背的笔锋，下意识伸手去接。
手指却在半空中不经意触碰到了安藤莉子饱满光洁而透出健康粉色的指甲。
102猛地一颤，仓皇地低下头，但耳廓上迅速蔓延开的红晕却出卖了他。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谢谢。”
黑泽阵用小刀划开信封。
里面除了一颗悲叹魔方，还附了一张账单。
账单抬头写着“因人员调动和裁减，七月预算如下”。
黑泽阵的目光快速从一条条款项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末尾那个被黑色签名覆盖的红色印章之上。林沐的印章，却签着安藤莉子的大名。
看上去很违和。
黑泽阵拨通电话。
102汇报详尽，条理清晰。每一笔开支都合理，也符合当下情况，没什么太大问题。
唯一的问题——这种高效而冷漠的利益切割……似乎渐渐地，与林沐原本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可是，林沐的想法……
谁又知道她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呢？难道维持一个疗养院一样的机构是她的计划吗？这也不过是猜测。
除非她能亲自站在这里，用她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他，告诉他：她就是想燃烧生命，去实现那个救世主式的、天真的理想主义。
黑泽阵的目光扫过客厅的角落。凛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对身边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微微蹙了下眉尖。
这些推测于现下毫无意义。
黑泽阵的指节扣在账单边缘，将其与林沐历来存档的其他票据对齐，然后夹在一起。那颗悲叹魔方则被他妥善收进内侧口袋。
最后，他对着电话那边的102只一句：“林沐的印章给我寄过来。以后用你们自己的印章就行。”
吉永良介推门进来，将手里一个透明密封袋递给黑泽阵。
黑泽阵瞥一眼，见密封袋里放了一张有些泛黄的名片，看起来年头已久——“八重棘薄樱庭组若头月见里吾”
黑泽阵将那张名片从密封袋里拿出，用指尖捻起，窗外的晨光透过特质的薄厚不均的纸张，隐隐呈现出一个“八重樱”的压花水印，泛黄的花瓣上仿佛沉淀着旧日辉煌过后的尘埃。
“红月绮之前的住处，在门缝里发现的。”吉永良介凑到黑泽阵身前，“我让红月绮用公用电话给这个号码打过去。对方让她转告……”
转告。
这个词值得细品。
黑泽阵的目光从名片上移开，看向吉永良介。
吉永良介一字一句复述道：“……想知道中谷浅野的案子里，永子是怎么脱身的，就让黑泽阵一个人来。”
黑泽阵一顿，目光重新投向那个陌生的名字和号码，片刻后，他的指尖在名片边缘轻轻弹了一下，硬挺的纸质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别的吗？”
“明晚八点，在野荻码头，就是爆炸案仓库附近的那个码头。还说，要谈谈爆炸案的‘善后’问题。”吉永良介的神色无比凝重，“大哥，这太诡异了。八重棘早就没了，‘薄樱庭组的二把手’之前更是闻所未闻。对方不仅知道我们，还知道中谷浅野的案子，又扯上爆炸案，这来者不善，我们不能去……”
黑泽阵点点头，像是赞同了吉永良介的判断，然后将名片重新放回塑封袋，手指在袋子上点了几下：“也没空料理这些，既然是案子的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你把这个寄给……”
吉永良介正接过那张名片等着黑泽阵的吩咐，却见黑泽阵话语忽然一顿，抬眸瞥了吉永良介一眼。
“怎么了？”吉永良介疑惑。
黑泽阵垂眸又看向名片，思忖片刻，又说：“指名道姓……说不定是认识的人，还是去看看吧。”
“这个名片……找个手脚干净的生面孔，直接递到白鸟家的邮箱里……”
黑泽阵踩上货运船的舷梯，脚下锈迹斑斑的铁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他连同这艘船就会一起坠入深海。
夜晚的海风猛地灌入，风衣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黑泽阵内里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刚勾勒出一丝腰腹劲瘦的肌肉线条，衣料又瞬间随着风势鼓胀起来。
一股湿咸和柴油混合的气息冲入鼻腔，黑泽阵微微偏了下头看向甲板。
甲板中央，几块油布覆盖着一大堆木箱子。船上静悄悄一片，旁边的栏杆上挂着几盏昏暗的防爆灯，在船板上投下一小块光晕。
黑泽阵又往前走了几步，鞋底碾过甲板上的铁锈和砂砾，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他伸手推开面前那扇通向船舱的铁门，门上的红色油漆在他的指尖簌簌脱落，像是干涸的血迹一般。
忽然，身后的气息流动了起来，黑泽阵的脚步却没有停顿。
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力道携着风声砸了过来。
黑泽阵没躲。
只是在黑暗吞噬意识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又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不过，倒是也省得试探了。
意识像是坠入一片温暖的深海，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鼻腔里不是海水，而是一股混杂着青草和花香的气味。
像是谁发间残留的味道。
“黑泽阵……”
林沐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哎，你的成人礼想怎么过啊……”
“既然不想读书，那，毕业以后遣你去美国喽……”
“跟着我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以为养你这么多年是白养的吗……任务啦……刀尖舔血的任务啦……钱少事多，我确实是黑心老板，不然我手里哪来这么多钱，都是压榨来的……”
多年来，玩笑的话、嘲讽的话、斥责的话……纷乱繁复地重叠在一起，最后，所有一切落到一句带着笑意却格外掷地有声的话语上：“我立了一份遗嘱……”
黑泽阵看不清对面的人，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格外清晰，她似乎是看到他眼里的震惊，忽然轻笑一声，继续解释道，“后来想了想，还是趁我活着的时候说清楚，直接交到你手里比较好……遗嘱这东西听上去不太吉利，再者，万一我死得不明不白，肯定会有人拿这个东西说事，给你使什么绊子……我的钱，我可一分一毫都不想浪费……”
不明不白……
“咳咳咳……”
黑泽阵被一股刺鼻的粉尘味呛醒。
再睁开眼，后脑的钝痛让他有一瞬间眩晕，仿佛又要沉入梦里。
黑泽阵定了定神，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绳结是专业的死扣，肌肉绷紧，隐约能感受到一丝细微的空隙，恐怕不好解开。
他已经不在船上。观察周围的车床，像是在废弃工厂的车间，而他自己，被杵在一个巨大的铁桶中，脖子以下全部包裹在灰黑色粉尘中。
是水泥。尚未注水。
水管已经搭在铁桶一侧，随时可以注水。旁边还放着一个搅拌机。
整个空间里，空气沉闷，混杂着机油、铁锈和鱼腥味，头顶只有一盏昏暗的吊灯亮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映出一片恍惚的光影，如同鬼魅一般。
过了一会，对面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个并不高大，甚至有些驼背的身影逆着远处码头灯塔的光束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头顶的吊灯渐渐勾勒出他花白的头发和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
黑泽阵眯了眯眼。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黑泽阵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了然而嘲讽的笑，不等那人开口，他就率先打破沉默，熟稔地同那人搭话道：“这么说，薄樱庭组的一把手，是您？”
“其实您要见我，让您儿子讲一声就行了，我不会不去的。何必又是打探我的行踪，塞名片，编谎话这么麻烦呢。”黑泽阵停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接着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又道，“哦……也是，您和您儿子对未来的打算也不一定意见一致。今天是21号，中谷浅野的一周年祭礼，是在明天吧？”
黑泽阵微微抬起下颌，被汗水濡湿的几缕银发从额前滑落，半遮住他的双眼。
他让嘴唇稍稍远离那些粉尘，低低地咳了几声，后脑的伤口随着咳嗽鼓胀着隐隐作痛，他胸膛起伏几下，又轻笑一声，问候来人道：“看样子，您这是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祭品？”
中谷朝见闲庭信步般缓缓走到吊灯下，在铁桶两步之外站定，双手背在身后，那样子，就仿佛他只是一位一时兴起来海边散步的老人，而不是一位即将悄无声息将人捏死在这里的黑.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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