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胡桃木的长桌，隔着暗红色的餐垫，隔着复古的烛台、喷香的烤面包、甜蜜的果酱……乌丸志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正拿着刀叉认真处理盘中那颗小番茄的男人。
这个人是这座黄昏别馆真正的主人，是他的长兄，乌丸玉生。
乌丸玉生察觉到视线，抬眼，见乌丸志间面前的餐盘纹丝未动，他用餐的动作随之一顿，转过手腕看了眼表，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随便吃点。下午一点钟之后，会有客人来，拍卖会要持续到下午，你没有多余的时间。”
乌丸志间没动，继续盯着乌丸玉生。
见此，乌丸玉生放下手中的餐具，用洁白的餐巾轻轻掖了掖嘴角，然后随手丢开，迎上乌丸志间的视线：“志间，我没你二哥那么多耐心。纵容你当警.察，再循循善诱给你讲道理，甚至还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消化？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天真地认为可以不把你卷进来？”
“——他恐怕把你的性格想得太柔和，太安分了。”
乌丸玉生停顿片刻，却并没有从乌丸志间脸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于是他立即蹙了蹙眉，又道：“待会来的客人，有你认识的，也有你不认识的，我对你唯一要求就是——尽快让你的妻子安静下来，不要在人前失态，不要给乌丸家抹黑，明白吗？”
乌丸志间依旧沉默着。
乌丸玉生忽然将手中的水杯重重放在桌面上，拔高音量：“乌丸志间，问你话不知道应一声吗？乌丸家把你养这么大，就把你养成这么一副没教养的样子吗？”
乌丸志间抬眸看向乌丸玉生，迎上乌丸玉生愤怒的双眼，冷冷地问：“难道，那个诅咒是真的吗？林沐到底能给你们带来什么？续命吗？”
“带来什么？”乌丸玉生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到孩童天真而愚蠢的问题，“志间，你真是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你不会以为林沐的身份能永远隐瞒下去吧？”
乌丸玉生身体前倾，指节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压低声音，道：“你以为，她现在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的吗？”
“不！她是一种资源！一种武器！这件武器不是在我们手里，就是在别人手里，如果落在对手、敌方手里，你觉得会怎么样？”
“资源就会变成威慑！”乌丸玉生忽然一拍桌面，“没有绝对的权势庇护，你以为她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好吗？到时候，死亡对她而言，都会是一种奢侈！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出于对她的保护和怜悯！”
“乌丸志间，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你最好都给我刻进脑子里。”乌丸玉生后背往后一靠，缓了下口气，语气轻飘飘道，“还有，你身上那身警服，我想要扒下来，也就一句话的事。如果再任性下去，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收回，乌丸家不养废物！”
最后，乌丸玉生揭开旁边一个银质餐盘的盖子，从里面捏出三颗悲叹魔方推到乌丸志间面前：“她们靠这个为生。你可以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死。只要她配合，这些，今后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她。”
浴室的全身镜上方镶嵌了一排灯珠，柔和的白光打在镜子前方，让凛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非人感，好像天花板掉落的白色墙皮，酥脆到五指一握便会尽数散成粉末。
凛赤着脚，沾满血污的卫衣被丢在一边。
左肩的伤口仍在渗血，一缕鲜红的娟娟细流顺着臂膀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血珠，滴答，滴答，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凛的脚边，已然汇成了一小片血泊。
捏在她手里的灵魂宝石也岌岌可危。
小夜握着持针器的手在微微发抖，她不是专业医护，就算学习了基本知识技能，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胆战心惊。
凛没有麻醉，可是当那半月形缝合针带着新手的生疏和颤抖屡次穿过皮肉时，凛的身体并没有因疼痛而产生任何肌肉痉挛。
小夜偷偷瞥了一眼凛。
凛的眼帘低垂，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昏欲睡吗？
小夜想。
念头刚起，凛那双眼忽然睁开，一道冷淡的眸光朝她射了过来。
在那对瞳孔里，小夜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笨拙而迟缓的动作，她认为，凛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抱歉，我……我不太熟练。”小夜低下头，“很痛吧？”
凛没有回应，而是再次闭上了眼。
小夜强迫自己专注，但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被凛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吸引——尤其心脏处那道可怖的伤疤。
凛身上的吊带只遮住了那个伤口下半部分，小夜稍稍倾身，便从衣物的缝隙中窥见了伤痕触目惊心的全貌。
像被人活生生掏出了心脏。
探究客人的秘密是女佣的大忌。
小夜努力收回思绪，但是没几秒，她就发现自己的脑子疯狂翻涌着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器会造成这样的伤？受了这样的伤也能活下来吗？她到底是什么人？
“喂！”站在浴室门口的流火忽然出声。
小夜吓得手一抖，针尖险些扎偏。
“眼睛往哪看呢！变态……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流火道。
小夜抬眼。
流火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咄咄逼人：“怎么？黄昏别馆就是这么培训女佣的？这就是你们对待贵客的方式？”
小夜清了清嗓子：“非常抱歉。”
凛再次睁开了眼，偏头瞥向流火，然后微微歪了下脑袋，发出一声鼻音：“嗯？”
“没你的事。”流火对凛也没好气。
见小夜剪掉缝线，流火走进来，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凛：“穿好。去吃饭了。”说着，嘴里还继续嘀嘀咕咕，“真是……为什么要我在这里盯着啊，你们明明是夫妻，商业联姻吗？这么别扭。别以为你现在装可怜我就会原谅你，泉……”
说到泉，流火的眼神瞬间黯淡，然后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将一声哽咽咽下去，又凶巴巴地瞪向凛，“……泉的事情我还是会算在你的头上，等你好了，我要和你决斗……”
流火把衣服粗暴地套在凛的脑袋上，“穿衣服，会吗？”
套房的门被推开，乌丸志间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依次扫过流火和小夜，最后落在凛身上，沉声道：“你们先出去。”
两人离开，门被关上。
乌丸志间一步步慢慢走到凛面前，蹲下身，看向她肩上包扎好的伤口。
凛睁开眼，警惕地看向乌丸志间，藏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小夜留在地上的器械托盘。
乌丸志间向前靠近一步。
凛立即弹起身，往后退去。
“林沐。”乌丸志间站定，看着凛那双满是防备的双眼，喉结动了一下，换了一个称呼，“凛……我们稍后要出席一个重要场合，会有很多人，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有危险。好吗？”
凛再次后退，退入了狭小的淋浴间，那道透明的玻璃门将两人分隔开来。
见此，乌丸志间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悲叹魔方，他张开掌心，像诱捕一只受惊的鸟兽，缓缓向前伸去，说：“这个给你。你应该……很需要它吧？”
凛的目光在他手心停留一秒，但身体并未移动。
乌丸志间只好又上前一步，站在了淋浴间玻璃门外，尝试推开那扇玻璃门。
这一次，凛没有再退。
乌丸志间刚要再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送一送——忽然，凛就动了！
凛身后的手猛地掰下淋浴开关，冰凉的水流猝然而下，乌丸志间下意识抬手遮挡，就在这还不到一秒的空隙，凛的身形快如鬼魅，欺身而上，将乌丸志间一把摁在了湿滑的瓷砖墙上。
乌丸志间睁眼刚要动作，却觉颈间一凉，一柄轻薄的柳叶刀便已经死死抵住了他的颈动脉。
凛的脸近在咫尺，湿透的齐耳短发紧紧粘在她的侧脸上，水珠顺着下颌一滴滴滑落，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浓重的血腥味。
乌丸志间发现，凛眼中的迷茫和空洞消失了。
凛倾身上前，嘴唇凑到乌丸志间的耳边，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落下，可是语气却又冷得如同冰锥一般。
“乌丸志间，现在，你该知道，神前式那天，我为什么要杀乌丸莲耶了吧？”
乌丸志间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若是再替他挡刀，我保证，先杀你，再杀他。你们乌丸家，鸡犬不留。”
说完，凛撤开半步，但手里的刀锋却依旧稳如磐石般紧紧贴在乌丸志间颈侧。
“你——”乌丸志间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你……一直都是装的吗？”
林沐没有回答。
她空着的那只手，毫不避讳地依次探入他左右两侧湿透的西裤口袋，摸出了另外两颗悲叹魔方。
她将三颗悲叹魔方在手里掂了掂，冷笑一声，抬头看向乌丸志间：“看来我真的很有用，你哥还真是怕我死了，时时刻刻都不忘给我送来……”
乌丸志间刚要说话，林沐的刀锋便又向前送了半分：“别动哦，柳叶刀很锋利，我动作有多快，你见识过的。”
乌丸志间仰了仰头，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不动。”
林沐盯了他几秒，又说：“双手抱头。转身。”
对峙数秒后，乌丸志间缓缓抬起双手抱在耳侧，转过身面向墙壁。
林沐的另一只手快速滑过乌丸志间后颈的衣领，又顺着他的后背滑下去，在腰间仔细搜查。
“我没有窃听器。”乌丸志间说。
他话一出口，刀锋立即再次贴紧他的咽喉：“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乌丸志间闭上了嘴。
“鞋脱掉。”
乌丸志间照做。
在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监听设备和手机后，林沐手里的刀终于撤开了。
“放心了？”乌丸志间问。
“闭嘴！保持这个姿势！”
脖颈上的威胁消失了，但乌丸志间能感觉到，林沐依旧站在他身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头顶的水流成了唯一的声响。
乌丸志间看着水珠从眼前的白色瓷砖上慢慢滑下去，一缕粉红色的液体混着水流从他脚下淌过，卷入下水口。
乌丸志间一惊，猛地转身。
林沐皱着眉，手里那柄用来威胁乌丸志间的柳叶刀的刀尖，此时已经扎入她自己心脏位置的旧伤，血刚从伤口中涌出就立即被水流冲走了。
“你——”乌丸志间瞳孔地震。
他刚出声，那柄沾了血的刀瞬间就又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但是这次，林沐的手变得有些颤抖，声音明显更加虚弱，但语气依旧气势十足：“说了别动！想死吗？”
“你干什么？”他问。
“闭眼。”林沐厉声。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林沐的眼神更加锋利地抬眸看向乌丸志间，压低嗓音：“回话。”
乌丸志间正要张嘴，刀尖抵在他的喉结处，林沐又低声补了句：“注意语气。”
乌丸志间深深看了林沐一眼，伸手捏住刀刃，试图推开分毫，林沐瞬间用力，刀刃立即在他指腹上划出一道血痕。
“回话——”林沐瞪着乌丸志间。
“我脖子上如果有伤，不好解释。我保证不动，行吗？”
林沐盯着他，将刀尖稍稍撤开一点，催促道：“先回话！”
乌丸志间迎上林沐的目光，扬声问门外道：“什么事？”
“先生。”是小夜的声音，“客人马上到了，管家先生让我过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乌丸志间顿了一秒，应道：“你帮我拿一身干净的衣服，我身上这件不好见客人。”
林沐侧耳仔细听着，却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于是压了下眉尖，低声：“她没走！乌丸志间，你别玩花样！”
乌丸志间蹙了下眉：“我没这个意思！”
“那就好好回话！”
“还有什么事吗？”乌丸志间又扬声。
“哦……”小夜立即出声，“先生，管家先生还让我问问，林沐女士还好吗？有麻烦吗？”
闻言，乌丸志间垂眸瞥了眼她胸口还在不停流血的伤口。
林沐立即用另一只手摁住了不停流血的心脏处的伤口，双眼死死地盯着乌丸志间：“我虽然魔法受限，但杀你还是很轻松的！大不了就都死在这里！”
乌丸志间顿了下，又回应小夜道：“她很警惕，我会尽快的。你先去准备衣服吧！”
门外安静了一会，小夜的脚步声才响起。
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乌丸志间又瞥了一眼林沐捂住的伤口：“你处理伤口吧。我不动。”
林沐和乌丸志间对视几秒，乌丸志间自觉闭上了眼。
林沐又盯了乌丸志间几秒，才低下头接着用柳叶刀去划开那个旧伤的伤疤。
乌丸志间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他眼睁睁看着林沐将柳叶刀的刀片搭在皮肉之上，用力按下去，刀片滑过的地方立即有血涌出。
划开足够大的缝隙后，林沐直接用两根手指撑开皮肉，伸进那条血淋淋的缝隙之中，她喘.息变得有些急促，最后，她的手指从伤口中夹出一个被结缔组织包裹的小玻璃瓶。
抹开瓶子上的血液，里面，一个微弱的红点正在闪烁。
发信器？定位器？
乌丸志间猜测。
林沐倒出那个东西，在掌心碾碎，任由水流将其冲走。接着，她将手里两颗悲叹魔方装进瓶子，又将瓶子重新塞回了心脏旁的空腔。
林沐调整了几次呼吸，拿起托盘里的持针器。
刚才在小夜手里颤颤巍巍的缝合针，在她手里却如同她身体的延伸一般，行云流水般飞速穿梭在皮肉之间，几分钟后，那道骇人的伤口便再次被缝合。
林沐丢下器械，瞥了一眼旁边闭着眼的乌丸志间，然后将肩膀半靠在另一边的玻璃门上，拿下花洒，用湍急的水流将身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听见水流声终于停了，乌丸志间不觉问了句：“好了吗？现在能睁眼了吗？”
林沐抬眸，观察了乌丸志间几秒，说：“装什么？以为我没看见你的小动作吗？”
听到这句，乌丸志间直接睁开眼，对面，林沐将身体完全倚在墙壁上，身上单薄的吊带和裤子完全湿透紧贴在她的皮肤上，一滴滴水珠从她的发稍滴落，划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那你要杀了我吗？”他问。
“你以为我不敢吗？”
乌丸志间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是不敢，只是现在还没必要同归于尽，如果我活着，会对你更有利。”
林沐嗤笑一声：“所以呢？”
“我可以配合你。”
“配合？你们乌丸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配合得真好。”林沐又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乌丸志间蹙了蹙眉，视线不觉又落在林沐已经染红的吊带上。
林沐察觉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览无余的身体曲线，她没有躲避，直接抬眸又问道：“怎么？是用身体交换的意思吗？”
乌丸志间眼睫一颤，立即抬眸，眉头拧得更紧：“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我刚刚…是担心你的伤……”
林沐打断他：“你不要装出一副同情我的样子，想要什么直说，把自己的欲.望赤.裸.裸地表达出来，这样我会更放心，虚伪的人……实在是既懦弱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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