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悠长的走廊，来到温软的羊毛地毯的尽头，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的水磨石地面。
而这里与其说是宴会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临时的观影室。
空间不大，还弥漫着一股油漆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前方，从天花板垂落的巨大白色幕布，其上投影着一片幽蓝的湖泊，给进入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一片深海的颜色。
幕布前立着一个演讲台，台下，五排黑色塑料折叠椅整齐排列，椅背和椅面没有缓冲棉，可以想象长时间坐在上面是一种什么感觉。并且，为了防止椅子被客人任意移动，每一把椅子还用金属卡扣紧紧连接在一起，镣铐一般。
条件艰苦。林沐心想。
乌丸志间走上前，将林沐安置在第一排最左侧的椅子上。
他没有立即起身，反而俯下身，他一手按住林沐的肩胛，另一手握住她的左手，不容抗拒地将它按在她缠了绷带的大.腿上，使得林沐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身形之下。
乌丸志间俯视着林沐的双眼，压低声音：“乖乖坐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林沐仰起头，将后背靠在硬挺的椅背上，肩头、心脏和腿上的伤口已经麻木，她没有理会乌丸志间的警告，视线迅速扫过全场，最后才迎上他的目光，同样压低声音，提出要求：“安排流火坐我旁边。”
“你——”
“听我说完。”林沐打断乌丸志间，语气冷淡，但语速飞快，吐字清晰，“我不知道流火到底是谁的人。退一步讲，就算她是无辜的，我无法保证她不会因为泉的死再次失控。再退一步讲，就算她能保持理智，我也无法预测以她的智商能否在危急时刻做出可控的判断。她的随机性和破坏性远大于我，把她放在我身边，我盯着她，对所有人都好。”
林沐停顿一下，“理由，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乌丸志间视线微沉。
在幽蓝色的光线下，林沐望向他的那双眼显得格外深邃。
不得不承认，林沐的安排十分合理，不论是为了防止流火做出失控的举动，还是为了保护流火，都很合理。
但是，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冷静的双眼，再联想到她身上的伤口……她始终是一台精密运转，永不疲倦的机器，而且这个性质并不是别人赋予的，而是环境、宿命、无法预测的危机，让她强迫自己变成了这样。
当你自己物化了自己，当你自己羞辱了自己，那么敌人就再也无法以此为软肋将你俘获。
乌丸志间莫名一阵无力和烦躁。
见乌丸志间不应声，林沐皱了下眉：“乌丸志间，我没脑子吗？我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闹事，收益是什么？我肯定要先看看你们准备拍卖什么……流火到底听不听我的，我还需要给你论证吗？还是说，我现在再给你看看我的伤？”
“安排她坐我旁边，这是为你们着想。”
“我觉得……”乌丸志间松开林沐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一边抬起眼去寻找流火的身影，一边轻描淡写道，“……叫老公就挺好。以后就这么叫吧。”
林沐的眸光有一瞬间凝滞。她猛地甩开乌丸志间的手，垂下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果然是姓乌丸的，丑恶嘴脸终于藏不住了，是吧？”
下一秒，林沐又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她就已经又笑了出来，眼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好啊，老公。那你最好祈祷，待会儿我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小心’让腿上的刀片掉出来……毕竟，‘您的妻子’身体不适，情绪失控，也很正常，对吧？”
“回见，阵。”
通话录音里，最后那个轻飘飘的音节在房间里久久回荡。
黑泽阵按下暂停，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指尖的烟，窸窸窣窣地缓慢燃烧着。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把M4上，枪身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他深蓝色的双瞳。
伏特加几乎没从这通电话里获得什么信息，努力思考了片刻，他才抬起眼问黑泽阵道：“这……好像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黑泽阵没有立即回答。
他缓缓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瞥了一眼伏特加，然后拿起那把M4，伸手敲在烙印在枪侧的红色数字上，问：“眼熟吗？”
伏特加凑上前盯了两秒，眼睑缓缓张大，然后恍然大悟道：“这是——这是上次我们在那个废弃仓库……可是，它们不是应该都被警视厅的人收缴了吗？怎么会……”
“奖励……”黑泽阵停顿两秒，忽然嗤笑一声。
黑泽阵叼着烟，缓缓靠回椅背，仰头看向天花板，一缕烟雾从他的唇边缓缓溢出，袅袅而上，一个念头也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黑泽阵忽然烦躁地掐灭了手中的烟，重新翻开手边的地图册，将地图全部展开，巨大的地图铺满整个桌面，像一张等待猎物的蛛网。
黑泽阵的视线先落在鸟取县，然后才抬起手，将指尖慢慢划到码头的位置。
最后，他的手指在那个现今已经炸成一片废墟的地点上点了两下，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伏特加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为什么那个仓库里会存放了那么多枪.械？为什么他们要在那里停留那么久？”
“走.私.枪.支和布置炸.弹的，或许根本是两拨人。爆炸，就是为了让走.私.枪.支这件案子以一个谁都不能轻易压下去的恶**件浮出水面。”
伏特加微微一顿。
“爆炸案之后，警视厅从上到下要派出一个专案组来调查这件事，迫于舆论压力，这件事最后必须得有人为此负责……那么，谁来当这个替罪羊？‘八重棘’是个很好的选择，反正这个组织之前就已经被抓得七零八落了。”
“而且乌丸志间完美隐身了，因为乌丸家要竞标这块地，他要避嫌……”
“中谷朝见是个很老派的黑.帮，要让他倒戈，只凭利诱，恐怕很难，除非是为了过命的部下。所以，中谷朝见最后拿了什么去换呢……他和白鸟家走得那么近……白鸠制药的秘密……”
说到这里，黑泽阵的动作顿住了。
他想起当时——林沐蹙着眉，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看着他，她很急切，但是什么都没解释，也来不及解释，她只是说：
“……信我！”
林沐近乎本能的直觉判断，竟然一击，便直中红心。
她是对的，她或许真的能阻止那一切。
黑泽阵按在地图上的五指骤然收紧，紧攥成拳。
“所以，我帮了他一个大忙吗？”
通话中，那人以胜利的姿态说出这句话，简直太讽刺了！
忽然，另一个让人背后发凉的念头在黑泽阵脑海炸开——难道，林沐当时已经觉得安藤莉子有问题了？甚至，在她眼里，默许安藤莉子那个行为的我……也有问题……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所有迷雾。
黑泽阵缓缓抬起头，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双眼没有聚焦。
“大哥？”伏特加完全跟不上黑泽阵的思维，也不知道黑泽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怎么了？你是觉得中谷朝见——”
黑泽阵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他忽然站起身，拿起桌边的烟盒，重新点燃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烈性烟草滑入咽喉。
黑泽阵慢慢踱步到窗边。
窗外，已然一片黄昏之景。
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布反射着刺眼的橘红色光芒，像一片剧烈燃烧的海洋。
近处，楼下居酒屋的招牌在阳光照不到的小巷子里无节奏地闪烁着，红蓝色块照亮了居酒屋门前的一小块区域。
手里的烟慢悠悠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下。
黑泽阵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要知道中谷朝见最近的行踪。”
中谷朝见看见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最左侧，无忧无虑地摇晃着一双赤脚的林沐。他微微眯缝了一下双眼，然后朝对面正在聊天的客人道了声“失陪”，然后便穿过人群，朝最前方走去。
中谷朝见始终盯着林沐的背影，但是林沐一直没有发现他的接近，她在盯着面前的幕布，视线追随着投影上一串串咕噜噜浮上水面的气泡。
直到他走到林沐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林沐才朝他看过来。
中谷朝见看着林沐那双眼，不觉畅快地大笑了两声：“原来是真的啊……真疯了啊？这就是现世报吗？”
乌丸志间刚找到流火，目光便又瞥向前排。
看见中谷朝见逐渐向前的脚步，乌丸志间立即心觉不妙，于是二话不说，先丢下流火便往回走。
可是林沐似乎就打定“势必要拉个垫背的”这个主意，中谷朝见在她面前站定没两秒，林沐迅速站起就是一个膝顶，趁中谷朝见矮下身捂住肚子，她抬手，右胳膊肘一捞中谷朝见的脖子，紧接着，中谷朝见那老头就直接被她扼住咽喉“咣当”向后一倒，躺地上了。
“要死啊……”乌丸志间跑了起来，“怎么上赶着找死……”
在中谷朝见仰面着地的前一瞬，林沐不着痕迹地用右手在他的后脑勺和水磨石地面之间垫了一下，然后迅速撤开。
趁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那几秒，林沐一边继续扼住中谷朝见的咽喉，一边凑近他的耳侧，轻声一句：“老登，还是之前那个‘价’，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替我向黑泽阵报个平安，让他——”
“——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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