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三天,学校放了温书假。
党箔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省人民医院的VIP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单人间安静的环境、窗外不错的绿植景观、还有母亲脸上比之前红润些许的气色,都曾是支撑他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
党桂芬靠在床头,看着儿子消瘦苍白的脸,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箔超,这几天就别往医院跑了,好好休息,准备考试。妈这儿好着呢,医生护士都照顾得挺好。”
她并不知道那些进口药、专家会诊、VIP病房背后真正的代价,只当是学校和社会对优秀贫困生的特殊关照。
党箔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妈,我没事。你好好配合治疗,别担心钱的事。”
“妈知道你有出息……”党桂芬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声音有些哽咽,“等你考上了好大学,妈这病……说不定就好了……”
党箔超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粗糙的手,那一点点温热的触感,是他濒临崩溃边缘唯一的慰藉。他低下头,不让母亲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
“嗯,会的。”他声音沙哑,“妈,你等我。”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党箔超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独感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那个他几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厌恶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张清怡。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久久没有动作。
铃声固执地响着,仿佛他不接就永远不会停止。
最终,他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在哪儿?”张清怡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
“医院门口。”
“十分钟后,司机到。搬来公寓住,高考这几天,方便。”她言简意赅,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党箔超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方便?
方便控制,方便监视,方便在他人生最重要的节点,更直接地欣赏他的狼狈和挣扎。
十分钟后,那辆黑色的宾利精准地停在他面前。
他没有反抗,沉默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没有开往他那个破旧的出租屋,而是直接驶向了那个他无比熟悉、也无比厌恶的顶层公寓。
公寓里依旧是一尘不染的奢华。张清怡不在,只有管家面无表情地将他引到一个客房。
“党先生,您的日常用品已经备好。小姐吩咐,请您安心准备考试,不要随意离开。”管家的话礼貌而疏离,却带着无形的囚禁意味。
党箔超看着客房里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床,和书桌上摆放的全新、昂贵的文具,只觉得讽刺。
他放下那个依旧装着几件旧衣服和基本复习资料的破旧书包,像扔下一个沉重的负担。
高考前最后两天,他被变相软禁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张清怡偶尔会出现,像巡视领地一样,看他一眼,或者丢下几句不痛不痒的“鼓励”,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即将登上角斗场、生死却早已被她捏在掌心的奴隶。
他强迫自己忽略她,将所有的心神投入到最后的复习中。尽管大脑因为长期的疲惫和压力已经混沌不堪,但他还是拼命地榨取着最后一丝清明。
六月七号,高考第一天,终于到来。
清晨,司机将他送到考点门口。下车前,张清怡递给他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准考证、身份证和那支她“赏赐”的镶钻钢笔。
“好好考。”她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别让我失望。”
党箔超没有看她,接过文件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警戒线内。
第一场语文,他发挥得还算稳定。虽然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但基础还在,作文也勉强写完。
中午,他被司机接回公寓吃饭休息。张清怡破天荒地在家,坐在餐桌主位,慢条斯理地吃着精致的午餐,没有跟他说话。
下午数学,是他的强项。拿到卷子,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答题。
前面选择题和填空题还算顺利。到了大题,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最后两道压轴题,题型刁钻,计算复杂。他额头渗出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数字和公式偶尔会出现重影。
就在他凝神思考最后一道题的关键步骤时,放在考场外、由考点统一保管的手机 ,张清怡给他的那个,,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一条短信悄无声息地涌入。
发信人:李秘书。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张小姐吩咐,即日起停止对党桂芬女士的一切特殊医疗支持,转入普通病房,费用自理。】
考场内,党箔超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拼尽全力,与那道决定他命运的难题搏斗。
与此同时,省人民医院。
VIP病房的护士接到通知,开始麻利地撤走一些不属于标配的医疗设备和监测仪器。昏迷中的党桂芬被移到了轮床上,推往嘈杂的、拥有六个床位的普通病房。昂贵的进口药被换成最基础的国产替代品,一些并非必需但能显著提升生命质量和延缓病情的辅助治疗,被直接取消。
这一切发生得迅速而安静,如同执行一道冰冷的程序。
数学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党箔超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笔。最后那道大题,他只解出了一半。走出考场时,他脸色苍白,脚步都有些发飘。
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白天的考试,而是集中精力复习第二天的理综和英语。他不敢给母亲打电话,怕影响她休息,也怕听到她虚弱的声音会让自己彻底崩溃。
他并不知道,在几十公里外的医院普通病房里,他的母亲因为骤然更换药物和环境,身体出现了剧烈的排斥反应和并发症。值班医生进行了常规处理,但效果甚微。深夜,监护仪发出微弱的警报,但淹没在普通病房固有的嘈杂和医护人员不足的忙碌中。
后半夜,警报声彻底消失了。
党桂芬在无人察觉的寂静里,停止了呼吸。她的眼睛微微睁着,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六月八号,高考第二天。
党箔超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考完了理综和英语。理综很难,他甚至有些题目没来得及看。英语听力时,他走了几次神。
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他放下笔,看着被收走的答题卡,心中一片空茫。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考砸后的绝望。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
结束了。
不管结果如何,这场战役,他打完了。
随着人流走出考点,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宾利,看到了靠在车边、姿态悠闲的张清怡。
她今天穿得很素雅,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期待已久的好戏终于落幕。
党箔超朝她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他想,考完了,他该去医院看看母亲了。告诉她,他考完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想办法……
“考得怎么样?”张清怡开口,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党箔超没有回答,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她。
他拉开车门,想坐进去。
“等等。”张清怡却拦住了他,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残忍的探究和迫不及待,“先不去公寓。我带你去个地方。”
党箔超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他的心脏。
“去哪儿?”
“医院。”张清怡红唇轻启,吐出这两个字,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你妈妈那边,好像出了点……小状况。”
党箔超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地盯着张清怡,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带着笑意的平静。
“什么……状况?”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去了就知道了。”张清怡不再多说,率先坐进了车里。
党箔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后座,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车子一路飞驰,闯过几个红灯,平时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今天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车还没停稳,党箔超就猛地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向了住院部大楼。他甚至忘了电梯,沿着楼梯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VIP病房……不在。
他扑了个空。
一种更深的恐惧将他淹没。他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变形:“党桂芬!党桂芬在哪个病房?!”
护士被他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查看了记录,指了一个方向:“在……在那边,普通病房37床。”
普通病房?!
党箔超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方向,推开那扇沉重的、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气味混合的病房门。
病房里很嘈杂,住了六个病人,还有不少家属。他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面靠窗的那个床位。
床上,躺着一个人,被白色的被子覆盖着,连头脸都蒙住了。
床边,站着两个穿着护工服的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懈。
周围的其他病人和家属,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事不关己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党箔超的脚步钉在了门口,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他怔怔地看着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床,看着那下面再无声息的人形轮廓,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
颤抖的、冰凉的手指,伸向那片刺眼的白布。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像触电般猛地一缩。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白布掀开——
母亲党桂芬毫无血色的、安详又带着一丝未散担忧的脸,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床头挂着的记录卡上,潦草地写着:死亡时间,凌晨4点17分。
党箔超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脸,看着那双再也无法映出他身影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没有崩溃的咆哮。
他就那么僵直地站着,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雕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生气,都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和茫然。
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化为一片死寂的废墟。
紧随其后走进病房的张清怡,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党箔超那仿佛灵魂被瞬间抽走的背影。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
像是满意,又像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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