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那间廉价、冰冷的告别室里,只剩下党箔超一个人。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跪在党桂芬的遗体前,一动不动。母亲的遗容已经被简单整理过,化了妆,掩盖了病痛的痕迹,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可党箔超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临走前,该有多痛?多害怕?多……失望?
失望于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最终却连她的命都保不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告别室小小的窗户上,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惨白的灯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是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黑暗。
他没有哭。
眼泪早已在昨天看到母亲遗体的那一刻,就流干了。或者说,连同他所有的感觉,一起被冻结、碾碎了。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只有张清怡在医院门口那句轻飘飘的“你妈妈那边,好像出了点小状况”,和她那双带着残忍笑意的眼睛。
还有李秘书那条,在他奋战高考时,如同死刑判决书般送达的短信。
【张小姐吩咐,即日起停止对党桂芬女士的一切特殊医疗支持……】
一切。
特殊支持。
所以,那些专家会诊,那些进口药物,那些VIP病房的安静……都是可以随时被收回的“恩赐”。而他母亲的生命,就是这份“恩赐”背后,微不足道的代价。
“呵呵……”
一声低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笑声,突兀地在空荡的告别室里响起。
党箔超的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到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如同野兽般的哀嚎,却又在即将冲破喉咙时,被他死死地压抑住,变成了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扶住冰冷的墙壁,稳住身体,那双空洞的黑眸里,此刻燃起了两簇疯狂而扭曲的火焰。
他要去找她。
去找张清怡。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踉跄着冲出了殡仪馆,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怒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栋公寓楼下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摔倒了无数次,膝盖磕破了,手肘擦伤了,混着泥水和血水,狼狈不堪。
公寓楼的保安认识他,看到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敢阻拦。
他乘坐电梯,直达顶层。
站在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权力和奢华的公寓大门前,他停顿了一秒。然后,他没有按门铃,而是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上去!
“砰——!”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门开了。
开门的是管家,看到门外如同水鬼般、双目赤红的党箔超,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党箔超看也没看他,一把推开他,径直冲了进去。
张清怡正坐在宽敞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落地窗外被暴雨笼罩的城市夜景。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
看到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眼神疯狂如同厉鬼的党箔超,她挑了挑眉,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谁让你进来的?”她语气冷淡,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滚出去。弄脏了我的地毯。”
“为什么?”
党箔超站在客厅中央,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光洁昂贵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是我妈?!”
他一连串地吼出来,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清怡,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张清怡放下酒杯,站起身,踱步走到他面前。她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袍,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与党箔超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她仰头看着他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党箔超,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帮你母亲安排治疗,支付费用,是出于我的‘善意’和‘兴趣’。但这不代表我有义务一直‘扶贫’下去,更不代表我需要为你们家的生死负责。”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的钱,我想给,就可以给。我不想给了,随时可以收回。这有什么问题吗?”
“至于时间?”她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我只是觉得,是时候让你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了。高考?呵……一场考试而已,真以为能改变什么?”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像昨天一样,想要去碰触他湿漉漉、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脸颊。
“你看,没有了我的‘施舍’,你连你妈的命都保不住。你拼命准备的高考,在你妈死的时候,甚至不能让你在她身边。”
“党箔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字一句,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你的人生,从你签下协议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乖乖做我张清怡身边的一条狗!”
“轰——!”
党箔超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猛地挥手,狠狠打开了张清怡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狗?!”他嘶吼着,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一种危险而暴戾的气息,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滑落,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张清怡!你把我当狗?!你把我妈当成了什么?!用来驯服狗的筹码吗?!”
他的眼神疯狂而绝望,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是你杀了她!是你!!!”
他猛地伸手,想要去掐张清怡的脖子,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旁边的管家脸色大变,想要上前阻拦。
但张清怡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躲闪。她只是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被仇恨和痛苦彻底吞噬的眼睛。
就在党箔超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脖颈肌肤的前一刻,她的声音如同冰水般泼下:
“动手啊。”
党箔超的动作猛地僵住,手指停留在距离她咽喉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
“掐死我。”张清怡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然后呢?给你妈陪葬?还是等着给你妈收尸的亲戚,接下来连最基本的丧葬费都拿不出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剐着他心上最软的肉。
“党箔超,想想你妈躺在殡仪馆的样子。想想她这辈子受的苦。你真要让她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有吗?”
党箔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凝聚了所有恨意和力气的手臂,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美丽、高贵、却心如蛇蝎的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
他斗不过她。
从来都斗不过。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她绝对的力量和毫无底线的冷酷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不仅碾碎了他的尊严,践踏了他的希望,如今,连他最后的念想和支撑,也彻底摧毁了。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复仇?他拿什么复仇?他连给她妈办一场像样葬礼的钱,都拿不出来。
巨大的绝望和虚无,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他缓缓地、沿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没有哭声,没有呐喊。
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耸动,和那压抑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破碎的呜咽。
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利爪和尖牙、濒死的野兽,在雨夜里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张清怡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角落、彻底崩溃的党箔超。
雨水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映出他抖动的、卑微的影子。
她赢了。
彻彻底底。
她看着他这副连仇恨都被剥夺、只剩下无边绝望的样子,心里那股掌控一切的快意,达到了顶峰。
但不知为何,在那快意的深处,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洞。
她皱了皱眉,将这丝莫名的情绪甩开。
转身,对管家吩咐道:“把他弄干净,别死在这里,晦气。”
说完,她不再看那个角落一眼,端着酒杯,重新走向落地窗。
窗外,暴雨依旧。
如同这座城市,永远不会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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