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溯澜城最外一圈城墙,是活的。
澜江涌上“青螺矶”时,外郭“潮栅”便像一条巨鲸的肋骨,一根根自水底升起;潮退,又悄悄缩回。水力机括昼夜轧轧作响,像老人咳嗽,又像巨兽打鼾。沈山茶初到此地,女扮男装,改名沈无恙,便在那咳嗽声里摆下第一张小木案——潮栅口、老柳下、一只写着“药到春回”的褪色布旗。
两年过去,布旗换了三次,仍褪色,可“沈无恙”三个字却早已随澜江七十二道弯流传出去:
——“潮栅外、柳荫下,有位小沈先生,脉息一摸,阎王都得让三分。”
——“听说他是药王谢迟的关门弟子?”
——“嘘——沈先生最不喜人提旧事,只管看病。”
沈无恙本人倒不在乎传闻。她每日辰初出诊,酉初收摊,风雨不改。今日收得早,因潮栅口的风带着雨腥,怕是要涨潮。她刚把最后一包草药塞进藤箱,茶棚的小伙计阿潮已端着一碗“过桥面”蹿过来。
“先生快吃!再不吃,汤就被桥洞吸干啦!”
溯澜人打趣,把“涨潮”叫“桥洞喝汤”。沈无恙笑着接过。面是寻常银丝面,汤却鲜得狠——猪筒骨、江白虾、再滴两滴本地米醋,酸鲜里带一点奶白。她蹲在柳根上吸溜三口,额头便蒙了层细汗。阿潮蹲在旁边,神秘兮兮:
“先生,您今日可错过一场大戏。辰时三刻,内城澜坊的‘百桥市’口,有位波斯胡商,金头发绿眼珠,抱着肚子满街打滚,说是腹中‘有火龙’。好几个郎中束手无策。后来有人喊来您,可您还没到,那胡商已经疼得滚到桥下去了!”
沈无恙挑眉:“桥下行舟,掉下去也不怕。”
“可巧桥下正过送笋船!那胡商扑通栽进笋堆,笋尖戳了他一肚皮,人却立马不疼了,爬起来追着船喊‘神笋’。后来才知,他吃坏了东西又积食,一吓一戳,气通了,便好了。如今满街都在传:‘沈先生未到,病根先逃’,连笋价都涨了三成!”
沈无恙笑得呛咳,一滴醋汤溅在袖口,留下一个浅浅的圆。她摇摇头,把碗递回去:“告诉卖笋的阿婆,明日我开消食方,配她家的嫩笋正好,可别乱抬价。”
阿潮脆生生应下,又塞给她一包新炒的茶豆:“先生慢走,潮栅要闭了!”
【二】
酉末的澜坊,百桥悬灯,像一串串被水浸过的星。
沈无恙背着藤箱,沿最窄的“燕子桥”往家走。桥下渔舟唱晚,橹声吱呀;桥上夜市初张,卖鲥鱼的、卖糖霜的、卖水纹玉坠子的,吆喝声与水声混作一处。
她在“水娘摊”前停下,要了一尾清蒸鲥鱼、一碗菱角饭。水娘是澜坊有名的“哑厨娘”,不言语,只用一把铜勺敲锅沿——敲一下是加盐,两下是添火。沈无恙爱看她行云流水的手势,像一场无声的舞。
鲥鱼上桌,鳞已尽褪,只留背脊一线银甲,蒸熟后淋葱白酱油,鲜得几乎要跃回江里去。沈无恙细细挑刺,把鱼肉整块翻到饭上,让鱼汁渗进米粒。吃到第三口,她忽然想起师父。谢迟生前最嗜鲥鱼,却总说:“鱼有逆鳞,人有逆骨,医者最忌一味软。”
她低头笑了笑,把最后一块鱼颊肉放进嘴里——软、滑、带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甘。
【三】
小院在潮栅外三里,地名“柳烟渡”,实则只有三五户人家,围着半坡野梨。
两年前,她用攒下的诊金买下这处旧宅:三间瓦屋、一围竹篱、一棵老枇杷。如今枇杷已结果,黄得正好。
夜风带潮,她推开篱门,铁锁“咔哒”一声落进草里——锁是开的。
沈无恙眉峰微敛。她记性极好,晨起分明落了锁。院内无灯,唯有月,枇杷树影斜斜地投在地上,像一滩碎墨。
树旁,却有一团更深的影子。
那是个女子,背倚树干,头颅低垂,长发乱如枯草。月照之下,那张脸惨白得近乎透明,皮下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从眼角一直蔓延到颈根。她瘦得骇人,腕骨嶙峋,青紫经脉历历可数,仿佛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标本。
沈无恙愣了半瞬,蹲身探息——鼻端一丝游气,时断时续,像风中残烛。
“得罪了。”她低语,一手托住女子后颈,一手抄过膝弯,将人横抱起来。
女子轻得可怕,骨头与骨头之间似乎只剩空壳。沈无恙踢开正屋门,把她安置在榻上,先点一盏小灯,再取银刀、铜盆、清水。
【四】
灯影下,女子腕脉乍看极乱,细究却呈一种诡异的节律——
一息七至,乍数乍疏,如急雨击荷,忽又归于死寂。
沈无恙心头一沉。这种脉象她只在师父的**中见过——《太医院秘录·毒草部》载:“七星海棠,叶七裂,花七瓣,根须七节,每节藏一毒相。中者脉呈‘七伤’,初如急弦,继则血络怒张,色若海棠,终乃血竭津枯而亡。”
她取银针,刺女子中指十宣穴,挤出一滴血珠。
血却并非鲜红,而是诡异的绛紫,在灯焰下泛出幽蓝光泽。血珠滚入清水,竟凝而不散,缓缓沉底,如一颗小小的陨星。
沈无恙取出一方旧帕,蘸血置于鼻端——一缕极淡的腥甜,混着冷香,似海棠花腐烂后的气息。
“七星海棠……”她喃喃。
师父曾言,此花生于滇南雅礼瘴谷最北端,唯有一树,三十年一开花,花时七瓣同绽,如北斗列宿,故得“七星”之名。
昔年师父还在太医院时便就有听说过此花的威力,又加之周边村民苦此树久矣,谢迟便奉当时太医令之命,将此树用特殊药水与手段移植到当时京城的郊区,专门派人看管,而谢迟便是当年负责研制解药之人。此花之毒并不能令人马上去世,但却可逐渐击垮一人的身体,使之成为不人不鬼之徒,而书上所写唯有忘忧草可解此毒。
后来谢迟因为一场冤案,好不容易爬至的太医令官职被罢免,被赶出京城。为了确保将来不在有人受七星海棠之苦,师父离京时,将最后一株也是唯一一株七星海棠投入铜牛火室,灰飞烟灭。
如今,竟再现人间。
【五】
子时将至,女子体温骤降,牙关紧咬,血丝已蔓延至锁骨。
沈无恙先以银刀划破女子双足涌泉穴,放黑血数滴;再取忘忧草研磨成粉状——她两年来将师父留与她的忘忧草株植于院内,经过两年春去秋来,又长出两株。
但她深知,此女子毒素已近心脉,仅有药不够,须以针引毒。
师父曾授她“回阳九针”,专解奇毒。九针者:人中、少商、隐白、大陵、申脉、风府、颊车、承浆、劳宫。每针须以不同深浅、不同手法,引毒循经外达。
沈无恙净手焚香,取三寸金针。
第一针人中,浅刺一分,女子眉心骤蹙;
第二针少商,深刺三分,紫血自指尖涌出;
……
至第七针风府,她屏息凝神,针入一寸二,忽闻“嗤”的一声轻响,似有无形之气自针尾逸出。女子颈间血丝竟开始倒流,如退潮。
最后一针劳宫,沈无恙以拇指按住针尾,缓缓左旋九、右旋六,口中低念:“开鬼门,洁净腑,引毒出。”
片刻,女子掌心渗出七滴黑血,落地竟发出“滋滋”之声,蚀出七个小孔,如星斗之形,而沈无恙已汗透重衣。
她将忘忧草粉末与酒化开,撬开女子牙关灌下。酒入喉,女子胸口剧烈起伏,忽地呛咳,喷出一口腥臭黑痰,痰中竟夹带一片指甲大小的海棠花瓣——其色如血,触手即碎。
沈无恙以镊夹起花瓣,置于灯下。
瓣脉清晰,七棱分明,棱尖各有一点暗红,如七星连珠。她心头一凛:
“这不是寻常七星海棠毒花,而是有人以花炼毒,再以毒养蛊,而此花瓣并不是女子误吸入,而是吃了此蛊,在体内长出来的。”这也证明如此并不能将女子体内毒源除尽。
【六】
更深漏断,窗外潮声渐起。
沈无恙为女子覆被,自己倚榻小憩。半梦半醒间,师父的声音忽远忽近:
“七星海棠之毒,非花之罪,乃人心之罪。若再见此毒,一旧人……”
她猛地睁眼,榻上女子呼吸已匀。
月光透窗,照见女子右手腕骨内侧,有一枚极淡的朱砂印——形如海棠,七瓣欲绽。
沈无恙以指腹摩挲那印记,指尖竟微微发麻。
她想起师父在她年少时书写《太医院秘录·毒草部》,封面正是一朵以朱砂绘就的七星海棠。
彼时师父自顾自默念:“……此花再现,必牵旧案。慎之,慎之。”
如今,旧案未远,新毒已至。
更蹊跷的是,女子如何穿过锁闭的篱门?
沈无恙起身检视门锁,锁孔完好,门闩无撬痕。唯泥地上,有一行极浅的脚印——脚尖向内,脚跟却轻如猫垫,似有人倒行而入。
【七】
天将破晓,雨又至。
雨点敲打枇杷叶,沙沙如急弦。
榻上女子睫毛微颤,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无恙俯身,听见那女子气若游丝地吐字:
“……救……我……他们……要……烧……”
“烧什么?”
女子却再无声息,只余雨声。
沈无恙抬眼,望向窗外。
雨幕中,老枇杷树忽然落下一颗未熟的青果,“咚”地砸在泥地,恰落在那七个小孔中央。
七孔连星,青果如斗柄所指。
七星海棠既现,北斗所指,便是下一个毒发之处。
而溯澜城的北边,阙国的最北边,铁原的寺庙里,此刻正传来悠长的晨钟。
钟声七下,惊起几只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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