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将眼前俩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让艾伯纳不禁想起了他家乡的丰收节庆典上的神祇雕像。但他俩看起来在思考，而雕像不会。
他很有耐心，他并不像他们那样畏惧黑夜。
他还是不太理解玛蒂为什么要把他调回来当保姆。
这是他第一次执行观察接触任务，习惯了战场的他还没完全适应，以至于差点将十七和廿一当做威胁清除了。还好现在他俩看起来接受了道歉。
这颗行星大气的电离现象比出发前观测到的还要严重，眼下不只是和母舰失去了联络，连登陆艇上的大部分设备都不能正常运作了。
好在战斗服配备的无人机目前还能用，他还没有失去天上的眼。
再有一个好消息就是这颗行星上确实有形成社会的人类殖民者，这意味着一个月前联邦舰队捕捉到的那段疑似人类语言的射电信号大概率并非陷阱。
但目前为止获得的有用情报太少，他需要进一步接触这里的殖民者，好弄清楚这里的社会架构和科技层级，以及十七和廿一提及的威胁是什么。
再者，他得尽快和母舰恢复联络。
出发前他和安辰宇约定的支援期限是48个标准时，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以安辰宇那个热血白痴的简单脑回路，说不定已经提前派出支援了。
眼下这个状况，贸然派出支援无异于送死。
支援队伍可不一定有他们的运气，能在大部分设备失能的情况下保持稳定的着陆姿态，并且恰好落在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之中，借着坚韧的树冠缓冲掉大部分动能。否则下场毫无疑问是在舱体内被打成番茄酱。
不过，真的只是运气好么？
想着，艾伯纳看了眼枕在他腿上的蒂娜。
幸好只是气压和空气成分比例不同引起的氮醉……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人敢在陌生星球上贸然摘下头盔的？
艾伯纳感觉脑子里某根血管跳了一下。
良久，十七终于开口了：“你说的联邦和……对，星星旅行，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带你们回去，我不是执法官，我做不了决定。”
“你们在定居点里大概不会受欢迎的。”十七回想了一下执法官们的嘴脸，觉得有必要跟艾伯纳说清楚跟她回去后可能的处境，“你们也许会被当作骗子，甚至是敌人……我会和他们解释的，你们是同胞。”
“有些答案，很重要的答案，也许得你们跟我们回去才能知道。”
“没关系的。”艾伯纳向十七点点头，“我也有，理解不了的。”
“必须前进。一直走下去，才会有答案。”
说着，艾伯纳俯身准备抱起蒂娜，却被蒂娜猛地抓住了手。
她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艾伯纳没听清她的嘟囔。
但十七听清了，是他们的语言。
她说，要结冰了。
十七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慢了下来。十七眨了眨眼睛，山涧溪流渐次凝结成凌，方才肆意生长的繁花如画定格。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一下，却被廿一抓住了手。
“别碰，别碰。”廿一喘息着嘶吼，“这里太诡异了，快走！”
说着，他拉起十七，自己却脚下一软扑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廿一？你别吓我……”
十七扶起廿一，起伏的胸脯和面罩上忽隐忽现的雾气让她略微安心了一点，但她马上想到了更糟糕的可能……
她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开始检查他工作服的气密性。
“没道理啊，我明明已经反复检查过了……什么时候破的……难道是……”
十七猛地回头看向艾伯纳，才发觉他已经抱着蒂娜站了起来，头盔也重新戴在了自己头上，正低头看着渐渐凝结出一层薄冰的地面。
“艾伯纳先生，她怎么……你先带她走吧！我们的车停在……在西北方向！不远，就几百米。要是我们一直没回来，你就跟我的队友直接回去吧。”
“对，对！给你这个！他们看了应该会相信你的。”
说着，十七撕下了工作服上的臂章，递向了艾伯纳。
艾伯纳看着十七递过来的臂章，沉默了片刻，将蒂娜抱在了肩上，腾出手从腰后摸出一支注射器，递给了十七。
“灵能侵染，不一定需要媒介。”
“抑制剂，给他注射。”
“相信我，在对抗灵能生物上，联邦经验丰富。”
头盔被摘下的瞬间，廿一冷得哆嗦了一下。他紧闭双眼，身躯微微颤抖，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什么，并没有像十七想的那样失去意识。
十七按照艾伯纳的指引，摘下注射器的套筒对准廿一的脖子。这支注射器和十七在医疗站见过的不一样，没有针头，无色的药剂在压缩气体的推动下，形成微小的液体流穿透皮肤。
片刻后，廿一的呼吸平缓了下来。他依旧闭紧双眼，挣扎着想要摆脱十七的臂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被十七死死按住了肩膀。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是我，十七，你的队长。”十七拍了拍廿一的脸，“听着，廿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活着回去，好吗？”
“蛇，蛇，有蛇！”廿一猛地睁开眼，哆嗦着重复道，“是白色的蛇。”
“别怕，蛇都关在笼子里呢。”十七替廿一戴好了头盔，将他扶了起来，“好吧，我承认我只在书上见过图片。但书上也说了，蛇是怕火的。”
说罢，十七捏了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她是他的队长，她得带他回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渐渐飘起了雪，雾气也愈发浓重，十七和艾伯纳就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了。这段路不算远，但湿润的土地结了冰，十七和艾伯纳不得不每一步路都走得分外小心。
“我们这算是在如履薄冰么？”
“对的，我发现你越来越熟悉我们的语言……不对，我们就是走在薄冰上，不能用如履薄冰，应该用，应该用……”
十七和艾伯纳默契地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好知道彼此没有掉队。
“联邦里也有，和你们一样。我学过一点，之前太依赖翻译器了。”
“联邦是什么？是你们对定居点的说法吗？”
“你可以理解为，很多个定居点。以后你们大概也会加入联邦的。”
“以后……我们能等到那个时候么……”
十七瞥了眼廿一，他正把下巴抵在十七肩膀上，踉踉跄跄地跟着走。
像只树袋熊，很大只的树袋熊。
十七想起第一次见到廿一的那天，他也是这般安静地，抱着膝盖抵着下巴，蜷在休息室的一角小憩，仿佛是只误入人类世界的树袋熊。
和工作时那副咋咋呼呼冒冒失失的样子相较起来反差得很。
于是她和队长老陆便私底下管他叫“考拉”。
“别担心，他很坚强。”艾伯纳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平静，“没有接触媒介的侵染很危险。能像他这样保持神志的，我在联邦里也见得不多。”
“啊？哦哦，谢谢。”十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其实我担心的是我的队友已经先回去了，毕竟这太反常了，清理队有责任发出警告。”
“他们还在，无人机在天上能看见。”艾伯纳指了指前方，“十点钟方向，轮廓和你描述的相似，你能看到吗？”
“对的对的，是那个，谢天谢地，终于……”
艾伯纳忽地转身，跟在他身后的十七差点撞上了去。
十七正想开口，却看见有什么划破雾气，摔在结冰的地上。
是艾伯纳所说的，天上的眼。
“有什么，在跟着我们。”艾伯纳缓缓地蹲下，将肩上的蒂娜放在了地上，“无人机扫到它了，所以它弄瞎了我们在天上的眼。”
“艾伯纳先生，你说的是……我，我们还是走吧！”十七跟着伏低了身子，伸手护在蒂娜裸露的脸上。蒂娜呢喃着挤着眼睛，像要弄掉睫毛上的冰晶。
“带她一起走，你能做到的吧？拖着衣领这里，在冰上应该不会太费劲。”艾伯纳从腰后摸出了那柄让十七心有余悸的危险武器，然后将战斗服上凸起的模块一块块拆卸下来，组装出一把更危险的武器来。
“我们的车能开得很快！很快！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能甩掉的！”
“不管那是什么，都不能让它跟着我们找到你们的定居点。想要在森林里活下去，最重要的是把窝藏好。野兽如此，人类也如此。”
“艾伯纳先生！”
艾伯纳不再说话了，只是看了眼蜷在他身边呢喃的蒂娜，便起身往反方向走去。很快，他的脚步声便淹没在凌冽的风声之中了。
十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艾伯纳的身影在雪中已不真切。更远的地方，雪和雾扭曲着上升，而后落下，往复蠕动着靠近过来。
果真像一条白色的蛇。
十七从廿一的工作服上抽出救援索，扣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将蒂娜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从腰下抱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迈出脚步。
要是再长高一点就好了。
雪愈下愈大，裹着雹砸在十七身上，她已经顾不上护着蒂娜裸露的脸了，只能跌跌撞撞地勉力向前，争取在散架之前回到温暖的车里。
可风饕雪虐之下，哪里又有什么温暖的车里呢？
十七抱着蒂娜重重地摔在车边，呼在面罩上的雾气让她几乎看不清方向，缺氧迫使她费力地摘下头盔，贪婪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
随即，十七挣扎着起身查看蒂娜和廿一。
安心一点后，十七伸手替蒂娜拭去了眉宇间的冰晶，按住了胸口的无线电：“拾八拾八，听得到吗？我们回来了，开门开门，我没力气了。”
频道里只有电流杂音。
不祥的预感驱使十七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够车门的把手，锁芯的齿轮转动时缺乏润滑的摩擦声让她心底发怵。
门开了，冰屑洒落。
琥珀色的，倾洒成弧，绽放在茶杯边缘。
茶杯的主人，还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惊恐和绝望。
比她所遇到的，更可怕的，瞬间的极寒。
十七又想起了那个男孩的眼神。
现在她也要死了，此刻她又是怎样的眼神呢？
她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个男孩为什么非要在那天翻出去。
他们总会离开共育园的。
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森林，天空，星星，同胞，灵能……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去想明白了。
风暴的咆哮愈发狂暴，像野兽要撕裂天地。
廿一和蒂娜还是那般安详地憩着，仿佛溺在梦里便能躲过现实的灾厄。
十七用身体顶住车门，将他俩往自己身边搂近了一点。
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呢？
天外来访的同胞，星星旅行，幻觉是灵能污染，瞬间的极寒……
她该写点什么下来呢？防卫军的士兵，又或者蒂娜和艾伯纳的同伴找到他们的时候也许会有用。可车里结了冰的地板又硬又滑，她没有趁手的笔。
十七摸索着想找样坚硬的工具，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等一下！还有能用的燃料！
十七掰开廿一的手，从他怀里抄起火焰*喷射器，小心翼翼地扣动了扳机，火焰明灭，她心底又燃起了希望。
火焰*喷射器和装甲车的燃料是通用的……但她刚检查过了，油箱和输油管都冻住了，她没法直接把燃料倒进去……直接用火焰加热解冻呢？
油箱应该能抗住火焰的温度。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清理队的制式火焰*喷射器设计时并没有考虑眼下的极端环境，十七不得不用身体护住火焰。低压和缺氧撕扯着她的感官，她咬紧牙，克制着战栗的手。
她数了三十个数，熄灭火焰检查油箱。
能行，油箱抗住了火焰，她也闻到乙醇的气味了。
十七再数了一百个数，然后借着火焰的光亮往油箱里看。她晃了晃输油管，油箱里隐约能看见液面的涟漪。看起来燃料都融化了，接下只要……
不对！她的余光瞥到燃料又开始结冰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十七下意识地回头——
一张缠满绷带的脸，一只恍如昆虫的复眼。
那只复眼从绷带的缝隙里打量着她，似是好奇，似是玩味。
十七猛地举起火焰*喷射器，却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漫天飞雪，幻化作白色的蛇，落入十七眼里。
原来这就是廿一看见的场景么？
她缓缓地松开了扳机。
雪轻柔地落在十七脸上，皮肤却灼痛起来。极寒的空气涌入她的呼吸道，一丝一丝地剥离着她的生机。
就在十七闭上眼等待死亡来临时，一只手有力地摁在了她肩上。
她甚至能透过工作服感受到来自那只手的暖意。
十七睁开眼，只见萤火飘曳，温暖的光晕自她身后萦绕四周。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蒂娜从身后抱紧了十七。
“开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