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蹲在山涧里已经十五分钟了。
廿一实在忍不住了，离森林这么近让他有点心里发怵。
“队长，你要是想确认她不是幻觉的话，要不直接上手碰一下吧？”
“队长，她看起来还有呼吸呢，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队长，你别光盯着她看啊，我我我离这么近有点怕。”
“队长，该不会你也是幻觉里的一部分吧？”
“九号定居点的居民，和我们一样，也都是黑发的。”
十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廿一：“啊？”
十七伸手替女孩将散在溪水里的长发拢了起来。
她头发的金色比十七之前想象的颜色要淡一点，却隐隐泛着宝石般的光泽。若是今天的天空再晴朗一些，她的金发在阳光下应该会更漂亮。
“你知道的，九号定居点和我们七号定居点之间是一片群山。”十七解释道，“群山连绵不断，直到森林这里，地势才变得平缓。”
“但我听说在这一片被森林覆盖之前，应该是有条路通往九号定居点的。”
“你有印象吧？我们来这的路上有几段看起来不是土路，委员会很少会在定居点的警戒圈外修筑道路，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不划算。”
“所以队长你猜测她是九号定居点的幸存者？”廿一跟上十七的思路了，“但她是怎么做到安然无恙地穿越森林的呢？好吧，虽然这会她看起来不太好。”
“但老陆的妻子也是黑发的，她就是九号定居点出身的。我问过这个问题，她说她也没有见过其他发色的居民。”
“也许她是从上城区来的？我听说上城有一种供应品叫染发膏，能把头发染成别的颜色……上个月，上个月不是上城的防卫军也来了吗？”
“但她穿的这个……看着不太像防卫军的制服。不管了，先把她带回去，等她醒了我们就能弄清楚了。”
说着十七俯身伸手绕到女孩的腰下，溪水的寒意透过工作服密实的面料，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在肌肤上游走，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喂，别发呆了，过来搭把手。”十七换了一下姿势，顺便把女孩散在水里的头发拢了起来，“你可能要挪一下那边的石头，她的脚好像卡住了。”
身后的廿一既没有动身，也没有回话。
“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帮人家的吗？怎么这会……”
正当十七打算回头看看廿一怎么回事时，一个坚硬的东西顶在了她脖子上，她下意识地想站起身，那东西上立刻传来一股下压的力道。
她读懂了持着那东西的家伙的意思。
于是十七缓缓地抽出双手举过头顶，向身后的家伙示意自己放弃抵抗。
身后的家伙也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继续用那东西顶在她的脖子后。
局面就这么僵住了。
十七不敢做什么可能会刺激到身后那家伙的事情，但她迫切地想知道廿一怎么样了。廿一虽然不如防卫军士兵那般魁梧，但也算得上健壮，再者按他那莽撞冒失的性子，十七不相信他会像自己一样无声无息地被制服，除非……
十七微微偏头，用余光瞥了眼方才廿一所站的位置。
还好……但也不太妙……廿一的脖子被那家伙用胳膊绞住，从他呼在面罩上的水雾来看……他正在窒息……她必须尽快打破这个局面……
从身形来看那家伙应该也是人类……他的穿着和眼前这个女孩的相似……他们会是同伴吗？但他看起来不太关心这个女孩……
她必须做点什么……廿一等不下去了……
“你是这个女孩的同伴对吧？我们没有敌意，我们只是想帮助她而已。”
“你们是九号定居点的幸存者吗？我们来自七号，也许我们能帮上忙？”
“天就要黑了，我们不能留在森林边缘……我们的同伴该来找我们了。”
“从我朋友看见她从山上摔下来开始算，她晕倒在这可能已经有半小时了。她的右脚好像在石缝里扭伤了，而且这里的水有点冷，我担心她会失温。”
……
十七就快没话可说了，她开始觉得自己判断错了，也许身后那家伙并不是能够进行对话的对象……可她在过来之前嫌麻烦就把唯一能当作武器的火焰*喷射器摘掉了……
等一下！十七瞥向廿一……他的手果然在不安分地够着火焰*喷射器的扳机！
十七不太确定顶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么……但要是廿一做了什么会激怒那家伙的小动作的话……他的脖子一定会被扭断的！
就在十七感觉脑子里那根弦就快崩断时，那家伙松开了廿一，廿一向前摔在地上，剧烈而贪婪地喘息着。十七伸手按在他肩上，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不，会。”
十七：“……”
不是，原来能说话啊？姐们都快被你的沉默逼疯了！
十七转过身，看见那家伙正把一柄介乎于手枪和短刃之间的武器收在腰后。他穿着和女孩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同样是银白色的连体衣，但更加贴身，色泽上更有金属感，四肢和胸脯的位置也多了不少凸起的金属模块。
他的面罩反着光，十七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按照身形推测是个男性。
“蒂娜，生理，稳定。”
这家伙的声音生硬而又带着一点失真感，让十七不由地想起了定居点里向居民们广播通告法令或者戒严的机械女声。
难不成这家伙是个机器人？
那倒是能理解它的攻击性了，毕竟她和廿一看起来对它的主人图谋不轨。
不过十七也不了解机器人，她只是在学校里读过关于机器人的小说。
“森林，怎么，危险。”
机器人把双手扶在面罩旁，十七有点理解不了这个动作。
“九号，发生，什么。”
机器人看起来要把头拧下来，十七开始回忆小说里机器人的行为逻辑。
“你的，同伴，车里，抽烟，喝茶，悠闲。”
好吧，它还有一个头，是个冷着脸的金发男子。
十七：“……”
还不如是个机器人呢，这样姐们的气还能消一点。
随即十七注意到，声音是从他的头盔里传出来的。
“你是不能说话吗？”
金发男子摇了摇头，深呼吸了几下：“艾伯纳，不懂，你们，语言。”
“好吧好吧，虽然目前的状况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十七向他伸出手，“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们之间的误会能解开。我叫十七，他是廿一。”
艾伯纳握了握十七的手，然后把手伸向廿一：“原谅，敌意，必要，措施。”
一直蹲在十七身后的廿一盯了艾伯纳几秒，最终还是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满脸的愤懑和不服气还没来得及擦去。
“所以，你的同伴，蒂娜，我们能帮她做点什么？”
“气压，空气成分，和她故乡不同，氮醉。”又深呼吸了好几下后，艾伯纳示意十七帮忙拢一下蒂娜的头发，“看起来，我能适应，头盔给她，就好。”
十七扶起了还在昏迷的蒂娜，示意廿一挪开卡住她脚踝的石头。
廿一龇牙咧嘴地试了几下，那块石头纹丝不动。
然后艾伯纳单手一下就推开了。
十七：“……”
廿一：“我我我，我被他刚才勒得现在有点使不上力气而已！”
把自己的头盔给蒂娜戴上后，艾伯纳再次变得沉默起来。
他单膝跪在山涧边的碎石上，让蒂娜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好似一尊雕像，看得十七感觉自己的膝盖也在隐隐作痛。片刻后，他拧动手腕上的某个接口，摘下手套，然后在蒂娜小腿上重复了相同的动作，脱下了她的靴子。
他俩的肤色都很浅，比十七在定居点里见过的肤色最浅的人都要白上不少。但相较起来，十七感觉蒂娜的白皙看上去还是比艾伯纳要健康一点。
艾伯纳握住蒂娜的脚踝按压了几下，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又舒展开来。
自他摘下头盔后，这还是十七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情绪。
“她还好吗？应该没有骨折吧？”
艾伯纳对十七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上去？还是先等她醒来？总归还是不能在隔离带外待太久了。”
“对了，你们之前是穿过了森林吗？你们从哪里过来的……不对，你只能点头和摇头，我应该问你，你们要不要跟我们回去？我们是七号定居点的。”
艾伯纳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却又马上摆了摆手。
十七：“……”
“好吧，还是等你的同伴醒过来再说吧，还好现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们可能会赶不上定居点的宵禁了。”
“你刚刚是问了我森林和九号定居点的事对吗？对对对，你们是从森林里出来的对吧，怪不得你不觉得森林危险呢……”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廿一猛地抓住了十七的手，不容分说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十七惊讶地看向廿一，此刻的廿一像只领地被入侵的小兽一样绷着身子，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火焰*喷射器的扳机上。
“廿一，别在这种时候犯冲！”
眼下的信任珍贵，却也脆弱。
十七可不想再被那柄危险的武器顶一次脑袋。
“你看她脚下！”廿一压低了声音，“队长，我想起了定居点里最近的传闻，是关于九号定居点的……你听说了么？那些居民的下场……”
“他们……他们都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十七低头望去，流彩倒映进瞳孔，稚梦在心底的罅隙发芽。
女孩**的足尖泛着温暖的柔光，比这一幕更令十七惊诧的是，赤足下的土地上墨绿再次渲染开来，地衣生长而后枯萎，随后繁花丛生。
仿佛神明在云端洒下整片花海。
“精灵公主告别了松鼠和小鹿，离开森林前往人类的城镇。”
年轻的老师坐在幼儿床之间，孩子们嬉闹，蹦跳，只有十七安静地听着。
“生机绽放在她走过的土地上，从此繁花流淌成天上星河。”
在身着制服的大人收走那册绘本前，十七记下了那段故事的结尾。
“我之前还觉得那又是委员会故意编出来吓唬人的，但现在……”
“他们……很可能……只是看起来像我们而已。”
“队长，我们清理小队，也是有义务消除人类存续的威胁的！”
“队长！”
但那就是结尾了么？
十七不知道，有太多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此刻还有可以挽回的。
她用尽全力地扳着廿一的手，像是要扳住那只收走绘本的手。
许久，十七抬头看向艾伯纳。
令她意外的是，他只是保持着指尖触碰蒂娜脚踝的动作，安静地看着花蔓缠上他手臂，和之前那个充满攻击性的骇人家伙判若两人。
十七稍稍松开了廿一的手，轻轻地拍着他，安抚着这只受惊的小动物。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廿一说的话。那个传闻她也听说了，廿一的推测不能说没有道理，眼前所见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虽然委员会一直以来都保持情报管制，对一般人只是反复强调森林是敌人，哪怕是清理队员也不例外，但想起那日防卫军如临大敌的阵仗以及被法令列为禁区的九号定居点，十七也能猜到，森林不只是会夺走人类的土地。
可她相信她和艾伯纳之间是建立了信任的，无论他俩到底是什么。
不然这个家伙也不会安静地任由廿一将火焰*喷射器怼在他脸上的吧？
所以这尊雕像这会到底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同伴他只是有点害怕，毕竟我们这……最近很艰难。”十七小心翼翼地措着词，生怕哪个字眼不顺耳又让这尊雕像进入暴走模式了，“所以，你们……到底……到底是从哪来的？”
艾伯纳抬头对上了十七的视线，那对漆黑的眸子里像是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他看向天空，喉结滚动，生硬地咀嚼着每一个字：
“我们，同胞。”
说着，他指了指天空。
天色愈发阴沉了，大概今晚的夜空也不会晴朗。
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早已习惯看不见星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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