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火夏,一队疲惫难当的士兵在荒野里行进,偶有燥热的风刮过焦土,卷起一片迷眼的沙尘,打在脸上,枯涩得疼。三百人的队伍,眼下仅剩五十余人,却无人敢有怨言,只有头顶那方几近破烂的大旗,仍在坚守着一国该有的骄傲,翻飞着醒目庄严的“晋”字。
中原西北腹地,厌火国。
这几乎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秦军已然兵临城下,将士们此番跋山涉水不辞劳苦,甚至罔顾性命,只为抓住最后一课救命稻草,求援。岩浆沸滚的洞窟中,它似是早已知晓了他们的来意,一双燃烧着炼狱之焰的眼睛,在沉眠百年后,缓缓睁开。
“不必多言了,这份生意不接。”
阿陆背靠廊柱而坐,大喇喇地支起一条腿,面对眼前苦苦哀求的小郎君,眼皮都不抬一下。晨时的阳光掠过屋檐,落在他白若霰雪的面容上,那浅栗色长发下的一双碧眸,如同西域宫廷中珍藏的琉璃,神秘而绮丽。
这里是长安城南的夜叉寮,直属当今圣上的驱魔除妖机构,处理公事,也承接私事,曾风光无限过,几年前遭逢变故,如今已是坊墙半坍,荒草丛生的破落景象。即便如此,基于它还未完全熄灭的名号,仍旧有人隔三差五地来访,就像今日——
“我出两倍的雇金。”少年急了,见阿陆不为所动,又补充道:“三倍,三倍也行!”
“就是三百倍都没得商量。”阿陆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依旧不看他,“你说要我去阻止那行宫的建造,开什么玩笑,建不建行宫,拆不拆破庙,可是我岑松云说了算的?”那可是圣上的旨意,他岑松云还想多活几年呢。
“算我陈微澜求你了,”忽听得扑通一声,少年竟双膝跪下,俊秀的脸上露出几分压抑与挣扎,“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该麻烦你,但......烟罗的病......”他不忍再说下去,攥紧了双拳。
阿陆的眼底似乎有什么闪过,伸手拿起一颗杏干,啪嗒丢进了嘴里。
“对了,”少年眼前一亮,抬头看向他道:“我知道平康坊的三娘家新来了几位大食国的舞姬,倘若岑公子愿意帮在下这个忙,在下立刻去做个引荐人,在下同那坊里的三娘是旧识......”
后半句话压根没听清,在听到“平康坊”三个字的时候,阿陆朝嘴里扔杏干的手,已然滞在了半空中。
早就听闻夜叉寮的岑松云好眠花宿柳,如今无计可施,不料对方还真吃这一套,微澜心里一阵暗喜。
“如何?”他按捺住就要浮上眉梢兴奋,试探着追问,“要不现在就去?”
将杏干啪地扔进嘴里,阿陆抄起放在手边,漆黑如墨的横刀,二话不说便起身往乌头门外走,走了没两步,又折返回来,一把拽住陈微澜的胳膊,飞快地大步离开。
“哎,哎,”微澜懵圈了,“真的要现在就去吗?要不先把刀放下......”
“怎么,你想赖账?”阿陆一边走得飞快,一边侧首看了他一眼。
“不不,我只是......我是说,”微澜尴尬地辩解,“得先让我去找三娘打个商量,虽然她肯定会买我的面子,但是......但是总得先打个商量嘛。”
阿陆脚步一停,回身拦在他面前,高出半个脑袋的身子遮住了阳光,碧琉璃似的眸子像猫一样半眯了起来。
抬头望着他,微澜讪讪地笑了笑。
盯了他一会儿后,阿陆抱着胳膊,唇角一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小子挺上道的。我也不是只拿好处的人,那诅咒的事情,详细说说。”
微澜略作一愣,旋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微风拂过阿陆的脸,浅栗色的发丝随风而动,那碧眸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似乎多了一丝“我早就将你看穿”的笑意。
上元节刚过,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还回荡着尚未融化的节日喜气,工部侍郎赵曜的府邸却分外冷清,随处透着一股子心照不宣的凝重,与刚刚离开的佳节颇不相称。
“主人,小姐的热症越发严重了,就连医师也束手无策。”
匆匆赶来的老仆,擦着汗涔涔的额头,语带焦急地回禀。
“就连宫里的医师也治不好?”赵曜愕然地脱口道,持握在手中的酒盏微微一颤。
“这......”老仆搓着手,“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迟疑片刻,赵曜将酒盏用力地顿在了案几上。
七天前,圣上在梨园观舞,酒酣耳热后忽然提出要在城郊建造一处行宫。圣上的旨意无从揣度,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深思熟虑,只知那选址地上竟有一处千年前的古庙,传闻镇压着邪祟之物,为何要在那里兴建宫殿,臣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陛下,臣以为,建宫的事情可以交给臣的下属,新任的工部侍郎为人勤恳,曾多次向臣表示想要竭尽所能,为陛下,为大唐效力。”
工部尚书见难脱己任,索性将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
“工部的职责,你们自行定夺吧。”
金丝锦榻上,着朝服的男人面容俊逸,威仪尽显,漫不经心地搂过了一旁的丰腴美人。
“谢陛下。”
尚书深深行礼,手心里尽是汗。
放在以往,为圣上主建行宫的差事的确机不可失,只可惜涉及到拆庙毁祠的事,倘若办不好,便会触犯天地间的大不韪。
何况,那庙中镇压的是只不知来路的妖邪。
“真的要拆吗?”
选址处,工部的人马已经整装待发,除了避身事外的工部尚书。
“圣上都发话了,还能如何。”
赵曜沉声道,眉头紧锁。视线前方的古庙,黑沉沉地矗立在阳光触及不到的林木间,遍身铜锁铜链,像一只虎视眈眈的困兽。
“可是听说......”
“够了。”赵曜冷冷地瞪了下属一眼。
哪怕官升几品,他始终是个委身朝堂的人,官达或者落魄,甚至于项上人头,都不过圣上一句话,这份差事既然落到了自己头上,也只能硬扛着办下去。
“拆吧,”他略一抬手,背转过身去,低声道:“出不了事。”
下属犹豫地看了看他,收回视线后,又纵目望向那铜锁缠绕的古庙,以及等候在古庙周边的劳工,心一横,举起了胳膊:
“拆!”
一声轰响惊起了大片的鸟雀,忽听得不远处惨叫迭起,赵曜猛然回头,只见锤墙破瓦的劳工们一个个扔掉了手里的械具,仿佛被无形的烈焰缠身一般,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青天白日,如同中了妖鬼的魔障。
“啊啊啊......”
也就在下一秒,方才发号施令的属下,竟也惨叫着蜷缩在了地上,望着他伸向自己的一只求救的手,赵曜突然感到一股滚烫从脚底窜起,一时面色大变,连忙跺脚甩开那丛看不见的火舌,顾不上体面,难掩仓惶地逃离了现场。
那一天可真狼狈啊......
回廊里细雪飘飞,一张用朱砂写就的符纸被谨慎掖在他的圆领袍内,赵曜步履匆忙,眉宇间透着阴沉。
“烟罗,可好些了——”
随着房门被推开,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闺房内一片狼藉,被灼伤的婢子缩在墙角处,面露恐惧,似是被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看见进来的是主人,立刻扑身跪倒,结结巴巴道:“奴婢本想给小姐擦拭身子,没想到小姐的肌肤竟......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赵曜皱了皱眉,挥手让她退下,绕过一地的乱衣碎瓷走到了屏风前,下意识伸出的手还未触碰到屏风便又缩了回去。
“烟罗,阿爹听说......”
“出去。”少女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烟罗,是阿爹,我们别......”
“出去!”
屏风后的声音骤然拔高,透着愤怒。
赵曜的肩膀微微一震,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烈焰焚烧的痛楚,他又何尝不知,当初一把火从脚底窜起,差点就烧到了心口,得亏他快马加鞭及时赶到了城西的天乙观,找那观中的老道开坛做法祛除了身上的邪祟,这才得以保全了性命。
隔着案头,那道人将一张仔细叠好的黄符推到他跟前,一番劝说言犹在耳:
“此种咒力无法根除,只能转移到至亲骨肉的身上,一旦被咒侵蚀,便会浑身如烈火焚灼,终日置身冷水中方才可缓解,即便如此,被咒侵蚀的肌肤依旧不可触碰。”
“触碰了,会怎样?”赵曜谨慎问道,眼底隐隐晃动着几分恐惧。
道人神情平淡地瞥了他一眼,“会被灼伤。”
“对不起,都是阿爹的错......”
一拳锤在廊柱上,赵曜为先前的选择感到自责不已。
冷风呼啸,纷飞的飘雪扫过他的鬓发,分不清是星霜还是白雪,偶然一抬眼,看见回廊的那端快步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容俊秀的少年也看见了赵曜,一时间放缓了脚步,貌似有些局促。
“赵伯父好,”微澜扯起一个笑,“那个......烟罗在吗?”
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赵曜的神情恢复到先前的阴沉,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烟罗说她反复做过一个梦。”街道人车熙攘,走在阿陆身侧的微澜,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嗯?”阿陆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梦?”
“我梦到过一个穿着古怪嫁衣的女子,同我年龄相仿,”隔着高大的屏风,烟罗把自己沉在盛满冷水的大木桶中,肩膀以下的水面上,漂着几块浮冰,正在快速融化,“她告诉我,不可拆除那间庙,那是火神的庙,倘若毁坏一分一毫,她和火神都不会放过我们。”烟罗神情暗淡,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火神?”阿陆问了和微澜问过的同样的问题。
“对,她说,叫......叫什么来着,”微澜抓耳挠腮地回忆,“对了,叫‘弥天’。”
思忖片刻,阿陆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没关系,问问当事人吧。”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开在坊墙上的乌头门,一张写着赵府二字的匾,醒目地高悬在门上。
问过府里的熟人,得知赵曜今日不在府中,微澜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不知怎的,这位赵侍郎竟有意不让外人接近自己的女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女儿患病的秘密封锁到行宫完建之后,只是,烟罗能够撑到那一天吗?微澜不敢试想。
“烟罗,这位是城南夜叉寮的岑公子,岑松云,不要害怕,他是来帮你解除诅咒的。”隔着屏风,微澜小心翼翼地说道。
凉水中,将自己紧紧环抱的烟罗抬起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彩。
“我可不敢担保。”阿陆不以为然地走上前,“凡事还得先看了再说。”话罢,他在旁屏风后屈膝半跪,颇有风度地伸出一只手,“方便的话,小姐还请将手交给我。”
烟罗愣了愣,有些难为情地咬紧了下唇。
“喂,你可不能趁机揩油......”微澜急得想要上前。
阿陆再次将他无视,微微一笑道:“烟罗姑娘放心,把手交给我便好。”
“你这家伙、”微澜瞪大了眼睛。
半晌,随着水花响荡,一只白皙秀净的手从屏风的一侧怯生生地探了出来,被阿陆轻轻握住。
“多有冒犯。”阿陆垂眸一笑,低声道。
微澜一脸惊愕,话到嘴边,不悦地移开了视线。
“烟罗姑娘试着回想一下那个梦,尤其是,梦里那位女子。”
阿陆的声音低低叙来,像一阵抚慰人心的微风。
那个女子,那个穿着古怪嫁衣的女子——
烟罗眉头紧锁,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们必须离开这座庙,”漫天的火焰中,女子的嫁衣玄如静夜,红若云霞,烈云流火的镶玉金笄将一头秀发优雅地挽起,衬得那乌发下的面容越发秀丽美妍,望之惊艳,“离开这座庙,这是火神弥天的庙!”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离开这里,否则,我便降下烈火之刑。”
回忆的画面戛然而止,烟罗猛地睁开了眼睛,额头上全是汗。
屏风后,忽然响起了微澜的一声惊呼,烟罗无意间发现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竟不声不响地燃烧了起来,一条火舌攀缠其上,蛮横又怨忿。她惊恐地想要抽回手,却见一阵寒光闪过,那把通体漆黑的横刀已然出鞘,在阿陆修长的手指间翻转了半圈后,利落地将火舌斩成了两段,很快,火熄烟散。
“好了,暂时没事了。”
阿陆松开手,轻描淡写地收刀回鞘,站起身来。
“烟罗!”微澜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扒在屏风后大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我......我好像不热了。”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太好了......”微澜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
“多谢岑公子,”他看了看阿陆,露出一抹苦笑,仿佛被这些天的焦虑与奔波抽光了所有的力气,“等我缓缓神,这就带你去平康坊。”
“都说‘暂时’没事了,”看着腿软的陈微澜,阿陆的眼底掠过几许好笑的神色,抱起胳膊道:“要想根除诅咒,解铃还须系铃人。”
“啊......”微澜的脸上轻轻抽搐了两下。
“去那火神庙,带路。”
阿陆言简意赅,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想,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这一章是本作的开篇,设定上并非本土人士的阿陆,对平康坊似乎抱有极大的兴趣(扶额无奈笑),请各位宝宝不要讨厌他。随着故事的深入,他的身世会浮出水面。阿陆是个好孩子,作者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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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火神诅咒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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