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寮除了我,还另有一位书呆子,你可知晓?”
策马出了明德门,一直往城郊赶路,太阳已然西斜。
马背上的微澜茫然地看了阿陆一眼,轻轻摇头,“在随父亲来京之前,我并未听闻过夜叉寮的名号,也不曾知道寮中的官员有多少。”
那还是距离上元节前十天的一个风雪日,他随父亲前往赵府,父亲陈楷身为工部郎中,既是赵曜的同僚,亦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赵家的事,陈家几乎皆知,哪怕这场秘而不宣的诅咒。
父亲同赵曜议事,无意间被他听到了夜叉寮的名字,这个以降魔除妖为己任的神秘官署,就和此刻与他策马同行的男子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阿陆低头笑了笑,再次抬头时,夕阳照拂在他的侧颜上,如同大漠的月亮镀上了浅淡的金光,“那位书呆子总喜欢谈论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也不知道时从那本旧书里看来的,他提到过一种擅长用火的妖怪,其咒术可让人烈火焚身,却又不至死亡。不同于其他用火的妖怪,该物妖力强大,倘若要镇压,则需动用格外强大的力量。”他看向微澜,笑问:“情况是否相似。”
微澜看得出了神,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囫囵着点了点头,收回了视线。
“你汉文挺好的,是大唐人吗?”他磕巴着问,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嗯?”阿陆愣了一下,笑了,“算是吧。”栗发轻扬,那双碧眸望向前方,变得深邃了些许。
行宫的选址地在长安的边境,那座被铜锁紧紧束缚着的古庙出现在二人眼前时,微澜的表情明显变得震惊起来。
工部的人在这里安营扎寨,这再正常不过,只是不知为何,营地中出现了十来个术士打扮的男人,两队人马争论不休,而那座庙,如同困兽一般被削去了昔日的威风,只能在火光中眼睁睁地盯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将屈辱和愤懑咬牙吞下。
“好强烈的怨气......”
隐蔽的树丛中,阿陆抱着双臂,望着前方的庙宇,眼神是少有的凝重。
巨大的黑色瘴气,汇聚在古庙的顶端,像一阵生人勿近的漩涡,充满了缓缓存蓄,且仍在不断增长的恶念。
“怨气?”一边栓马的微澜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视线无意间一扫,忽然吓出了一层冷汗,“糟糕!”他赶紧捂住了嘴巴。
猫着腰蹭到阿陆身边,他压低声音道:“我爹在场,被他发现我就完了!”
阿陆的目光看向人群,搜寻了两圈,只见一位穿着官服的男人正站在一群术士跟前,神情有些激动,似乎在竭力争论着什么。
“没关系,他看不见我们。”
话罢,阿陆若无其事地绕过树丛,往一侧走向那古庙。
“你确定?”
微澜不放心地紧跟了上去,做贼似的,生怕弄出一丁点响动。
“那不然。”
阿陆一副“来都来了”的语气。
站在古庙背后,阿陆对庙身盘根错节的铜锁链啧啧称赞,猫一样的眼神中流露出别样的光,一旁微澜心虚的连环催促,在他这里全成了耳旁风。
“果真是不可小觑的封印。”
他忽然将手掌贴在了那锈蚀的锁链上,随着一阵听不懂的咒语,原本碧色的眸眼竟逐渐灼烧起来,骇人的红色焰痕在黑暗中缓缓跳跃,惊得微澜不自觉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锁链开始颤动,阿陆的手背以及额角上青筋迭冒,红瞳中的火焰越来越盛,唇边难言兴奋的笑容也逐渐加深。
那俊美面容在邪火的映衬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美,微澜怔怔地看着他,头皮发麻,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害怕。
“陈微澜。”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心里一紧。
“抓住我的手。”
阿陆简短地命令道,眼中的专注和兴奋越发浓烈。
“什......什么?!”
微澜在那一瞬间想到了退却。
“带你去看有趣的东西。”
他唇角上扬,冷不防将微澜拽了过去。
惊呼声还未脱口,微澜一个趔趄,只觉自己马上就要撞上面前那堵墙了,可意料中的疼痛却未能如期而至,双眼紧闭的他,只感到一阵无比灼热的风撞向了自己,脚下变得轻飘飘的,土地没了实感,待到他忐忑不安地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与阿陆竟置身于混沌的虚空之中,除了混沌,空无一物。
不......
望着前方,微澜的心脏一咯噔。
是那个女子......
嫁衣玄红,头戴镶玉金笄,如云的乌发下一张秀妍惊艳的脸,是烟罗梦中的女子。她静静地凝视着二人,于五步之遥的地方,脸上没有怨怼,亦无悲戚,只是淡淡地背转身去,走进了黑暗中。
“烟罗、”
惊愕之余,微澜脱口而出,见那女子的背影就要消失,脸上的神情顿时由惊讶换作了忿然,“喂,站住!”大喊一声,他忙不迭追了上去。
“那个谁,别跑!”
微澜边追便喊,忽见前方的黑暗被一道白光刺破,那无限增大的光,在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了所有的暗,也吞噬了微澜的视线。
一阵眩晕,他的腿脚软得失去了奔跑的力气,忽觉手腕一紧,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间古朴而华贵的香闺中,一张皱纹深陷的脸,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你今天,不嫁也得嫁。”
老人的语气不由分说,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微澜差点没站稳,刚后退了两步,便觉肩膀被稳稳扶住,愕然回过头去,见阿陆正望着前方,他正要说话,阿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饶有兴致地往前轻轻指了指。
顺势看去,只见眼前身着嫁衣的,正是先前只身走入黑暗中的女子,此刻她冷冷地直视着眼前的老人,眼底没有悲伤,只有一股透心的失望。
不知是否被这双眼睛里的薄凉所震慑,微澜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去年冬天,您官拜太史,从宫中大醉而归,稀里糊涂地同妾室说,大王命令手下的方士在新建的火神庙中关押了一只妖怪。”
满室红烛摇曳,气氛下降至了冰点,她的声音却意外得平静。
“你......”老人一时语塞,脸色有些发青。
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她依旧不依不饶:“您说,那方士向大王进谗言,每半年便要向庙中进贡面容较好的少艾,嫁给火神,以平息它的愤怒。您还说,所谓的进贡,实际上都进贡到了那方士的囊中,一个个的可怜人,被那老骗子吃干抹净......”
“够了!”
寒光过闪,老人已经上前一步抽出了案头的佩剑,颤抖的剑尖直指她的喉咙,“你今天不嫁,他日大王必降罪与我,整个严府都将受到牵连,仅仅因为你的任性,还有这些毫无根据的荒唐猜忌!”
这一剑,仿佛斩断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眼中似是裂开了一道创口,却依然不做分毫的退让,“荒唐猜忌......”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荒唐猜忌?”
“严炽地,你好大的胆子!”老人怒吼一声,显然已经忍无可忍,两眼通红地作势要挥剑。
微澜暗叫不好,就要冲上前去阻止,却被阿陆伸手拦下:“他看不见你。”
“什么?”他回头看了阿陆一眼,脑子一片翁鸣。
“这只是回忆。”阿陆的视线停驻在前方,淡淡地解释。
飞快地皱了皱眉,微澜心里憋屈,再度回头,眼前的闺房和满室的红烛已然被风抹散,空气中飞舞过零碎的火星,如昼阳的光又一次吞噬了微澜的视线,透过指缝,依稀看见,那女子坐上了迎亲的轿辇。
一队戴着古怪面具的人马,朝着白光深处走去。
“我……我们要跟上吗?”
他有些无法适应这强烈的光线。
“当然。”
阿陆淡淡道。
脚下的路,随着微澜迈出的第一步,重新变得有了实感,耀眼的白光眨眼间消退了,一阵阴风刮过,他打了个冷战。
缓缓睁开眯着的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差点惊掉了下巴,“这......这不是那座庙?!喂喂,”他扯了扯阿陆的衣袖,“到底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阿陆无奈地笑了笑,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你淡定一些,这也是回忆。”
回忆?
哦,对对、
微澜如梦初醒,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赶紧转移注意力。
不算明亮的烛火摇曳在几座鎏金铜鸾造型的灯盏中,给偌大的殿室提供了勉强足够的光源,被独自留下的女子,更像是被舍弃在了这里,一道被火光拉长的影子,茕茕孑立,让人唏嘘。
他注意到,端然而坐的女子,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黯然,烛光颤抖,满室冷清,她忽然握紧了叠放在膝头的双手,起身冲向了紧锁的大门。
那一刻,微澜的心也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冲出去,是否还有一线生机?他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方才听到的对话。然而,就在女子即将跑到门口时,门却被砰然推开了,一阵冷风涌入,她与他都怔在原地,而一个浑身酒气的老方士,竟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空荡荡的门外。
紧张地看了一眼阿陆,阿陆却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顺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再次回头,女子反抗未果,已被那腌臜胚子紧紧按压在身下,那老贼一面粗暴地撕扯她的嫁衣,一面口出狂言:“身在此处,你也就是我的人了,趁早死了逃跑的心。在这里,别说宫中大王,就是那什么火神弥天,也不过小喽啰一个,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你好大的胆子!”女子又惊又怒,扬手便是一耳光。
老方士被扇了一巴掌,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怒意,忽然一把扣住了她的手,低头就要轻薄下去。
微澜看不下去了,紧握双拳垂下了视线,而就在低头的瞬间,忽听得一声惨叫,他猛地抬起头,只见慌乱之中,女子竟拔出头上的发笄,狠狠刺进了对方的肩膀。
“你这个小贱人!”老方士怒气冲冲地将发笄掷在地上,一把扯过她的头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好啊,那就一起去死吧!”她伸手扳倒了一侧的烛台,灯油泼了一地,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那老贼受到牵连,沾了半身的油,顿时成了叫声凄厉的活蜡烛。
“啊啊啊,救火,快救火!”老方士在地上一通打滚,嘴里不忘大骂:“我定要杀了你,我定杀了你!”
“不劳你动手,”她向后退了两步,捡起地上沾血的发笄,颤抖着举了起来,“我就没想着活下去......”说完,用力刺向了咽喉。
“不要!”
微澜大喊着扑了上去。
“喂,陈微澜!”
阿陆脱口惊呼。
与此同时,一阵滚烫的灼风从天而降,席卷着无数火星与浓烟,吞噬了眼前的所有。
阿陆不是大唐人,因一些原因被已故的师父捡到,带回了夜叉寮(后面的篇幅会揭露),为其起名“岑松云”,松云二字也是应了他乖张自由的性格。他懂汉文,是因为曾经十分重视的女子有大唐血统,他们朝夕相处过,该女子是阿陆晦暗人生中抹不去的一线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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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严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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