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上月新任的工部尚书高鸿卓吗？”李仙仪打开红木雕花的首饰盒，准备选一个合适的镯子戴。
“听说过，”高鸿卓出身寒门，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坐到尚书的位子，是一众寒门子弟崇敬的榜样。
“怎么会提起他？”
“当年倾慕我的人中，其实他最真心，可惜那时他只是个举人。”
李仙仪淡淡叹气，“我当年若选他，如今便是尚书府主母，你我母子也不会被人欺凌至此了。”
但沈为知道，再给李仙仪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她仍会选择侯府。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
“听那些夫人说，高鸿卓未曾婚娶，是忘不了从前的心上人，”李仙仪的手逡巡在三个镯子之间。
沈为眼皮一跳，“别做傻事，他未必是在等你。”
李仙仪一笑：“如今你选择经商，若搭上工部这个大靠山，还怕不能出人头地吗，以后做了皇商，看谁敢笑你是不入流的商贾。”
工部的单子沈为要拿，但绝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我有我的办法，不用你插手。”
“你不过是临江楼负责跑腿的股伙，能有什么办法？我是你娘，自然要倾力为你筹谋。”
说到此处，似乎都是拳拳爱子之心。
当年李仙仪生下沈为，直长到三岁，沈冀才敢抱回安陵侯府给沈为祖父看，沈老爷子当场气到吐血，立刻派人把孩子送到乡下庄子，眼不见为净。
李仙仪死活不肯跟去，她知道自己若也去了庄子，便再没有回京的可能。
当时娇花颜色正好，沈冀也不愿李仙仪离开，只把人养在外边，熬到沈为祖父去世，才接回府中。
李仙仪要把沈为也接回侯府，又遭侯府主母冯云韶阻挠，说李仙仪当年风光正盛，谁能断定孩子是不是侯爷的。
这话正戳沈冀疑心。
李仙仪知道这种谣言只要开口就再缝不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都用了，可惜沈冀不为所动。
他已有三个儿子，若想要还可以再有，不至于为身份不明的野孩子费心。
李仙仪渐渐消停，直到再次有了身孕。
沈为想，若不是十岁那年他染上时疫命在旦夕，庄子里派人去侯府禀报，李仙仪怕是已经忘了还有他这个孩子。
侯府上下不为所动，一个野孩子，死了也罢了，何况李仙仪又有了身孕。
但谁也没想到，李仙仪怀着身孕去敲登闻鼓求救，半路遭沈家人拦下，李仙仪经此一闹小产，此后再不能生育。
京城眼睛太多，一个多年无诏入宫的侯府，若是后宅传出丑闻，更难在天子面前露脸，为平息风波，打发窥探的眼睛，沈为被接回侯府，母子分别七年后，终得在侯府团聚。
李仙仪任由沈为被弃养在庄子上不闻不问，又愿豁出性命救他。爱和恨，恩和怨，编织成叫做亲情的网。
此后李仙仪彻底失宠，而沈为这个身份不明的小公子，其实比家中的下人待遇还不如。
窦老太傅对沈为说：你聪明之极，考功名如探囊取物，但你太讲求‘对错’，而官场讲的是‘利弊，你若参不透这一点，你的聪明便是官场的取祸之道。
但李仙仪和窦老太傅都错了，沈为不愿入仕，是不想成为振兴这残败侯府的棋子。
如此而已。
“我单独买个宅子给你，你就说自己要搬出去静养，他们不待见你，应该会巴不得你走。”沈为道。
“傻孩子，离开侯府我还是谁呢？何况——”
何况，侯府还要拿李仙仪牵绊沈为，进了侯府，便生死都是侯府的人，谁都逃不脱。
所以要有合适的时机，足够的筹码，沈为才能跟侯府做交易。
母子二人沉默中，下人来报。
“四姨娘、小公子，到时辰去前厅了。”
这次是饯行宴，沈冀很重视，特意换了代表爵位的常服，在开宴之前带领家中男丁在家祠中祭拜。
沈为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远远看到各个牌位上的金漆已经黯淡。
十六岁时，沈为主动向沈冀讨了协理侯府外务的差事，好听些是打理侯府田产商铺，其实以他的身份，不过是个守着别人库房，还要替人挨骂的劳力。
莫说沈家的孩子，是连几房姨娘的子侄都会叫苦的差事。
两年前，冯云韶查账发现，侯府外务竟让沈为经营的有声有色，在她看来，一个青楼女子生的野孩子，既不配入仕，也不该有经商的头脑，这对母子，最好在侯府的阴影里磋磨到死。
沈为被收了协理权，但已经晚了，他早就开始为自己筹谋经营。
既然决定不走仕途，那就做好生意，拿钱铺一条能尽量靠近那人的路，且似乎，也见到成效了。
协理的差事被交给二姨娘的儿子沈玉堂，显然经营的差强人意，偌大的侯府，竟任由家祠牌位金漆脱落。
侯府需要真金白银的支撑，正因为如此，沈为才能利用临江楼“股伙”的身份，提了搬出去单独住。
“侯府是亏了你吃还是亏了你穿，你要自立门户，打本候的脸？！”沈冀勃然大怒。
“儿子要照顾临江楼生意，出出入入反而对侯府不好，对外只说是父亲体恤我奔波赏我外宅歇脚。”
沈为看沈冀脸色阴沉，继续道：“儿子虽在外，但不敢忘本，每季会送采果润笔的添补，聊表孝心。”
核心利益才能打动沈冀，脸色缓和了一阵，沈冀开口。
“在外规矩些，别打着侯府名义行事，若惹是非，不会有人管你。”
于是沈为终于得以在不受侯府禁锢的方寸天地里，稍微喘息。
沈冀念了些“祈求保佑，光大门楣”的词，认认真真上香祭拜完毕，饯别宴才正式开始。
众人按嫡庶亲疏依次落座，沈为坐在末座，低眉顺眼，只求这顿饭安生过完。
“呦，四姨娘这身新衣服和头上这簪子真是好看，仿佛又见当年的风采了。”
说话的是二姨娘方婉，她本是冯云韶的陪嫁丫鬟，主母为笼络侯爷的心，给方婉抬了身份。
话里的意思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李仙仪笑回道：“沈为孝顺的，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胜在孩子有心。”
方婉的脸色立刻变了。
方婉先于冯云韶生了长子沈玉堂，犯了主母忌讳，儿子被夺去养在冯云韶膝下，后来有了沈康安，方婉才得以亲手抚养沈玉堂。
但沈玉堂早知生母身份低微，平日只愿当主母是自己亲生母亲，年节也只给主母送礼表孝心，对方婉并不待见。
李仙仪这话不知有意无意，戳的方婉一下噤声。
沈玉堂似乎并没听到两个姨娘说话，落座之后把桌上的一道“鱼跃龙门”的鱼头转向沈玉堂。
“二弟此去，定然有所作为，光耀门楣。”
沈玉堂因是长子，又曾养在主母膝下，在侯府中多少有些分量。
沈康安也识趣：“多谢大哥。”
冯云韶的两个子侄，冯文斌和冯文典也在宴上，这两兄弟是双胞胎，长得完全不同，从来形影不离。
冯氏兄弟听到沈玉堂说贺词，一同起身也朝沈康安祝了两句。
这样开头，兄弟姐妹们必要轮流说贺词才行，沈为也站起身顺着说了句鹏程万里，步步高升的吉祥话。
冯文斌却似突然想起来，看着坐下的沈为，“前两日靖远王楚成誉去临江楼赴宴，表弟可跟他攀上什么交情没，若能在楚成誉面前说上话，说不准二表兄就可留任京城了。”
一桌子人都看向沈为。
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众人都知沈为与卫国公世子谢共秋交好，沈为不肯透露临江楼的幕后老板，侯府众人都猜，大约临江楼其是谢共秋的产业，把沈为推出去打杂，说是股伙都好听了。
沈为并不解释，任由他们猜测。
“他算什么东西，楚成誉会理会他？！”沈冀的声音有些不悦。
方婉一下挺直了背，瞟了下李仙仪，李仙仪只觉心烦意乱，在桌子下绞着帕子。
沈为清楚，沈冀豁出老脸才为沈康安求了外放的五品官，眼下外人却说要通过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在楚成誉面前说话，才能把沈康安留在京城，沈冀实在面上无光。
“父亲说的是，我就是做杂事的，怎能攀上靖远王。”
确实也是实话，那些天之骄子肯约他一起消遣，不过是看他既有窦老太傅和谢共秋背书，又有商人识时务的机敏妥帖，说到底就是帮他们料理杂事的，更别妄想攀上楚成誉。
冯文典察觉出沈冀的不悦，随即替胞弟找补：“安陵侯府底蕴悠长，即便楚成誉风头极盛，论资排辈，见到姑父也该尊一声老侯爷，这叫礼待勋臣。”
桌上山珍海味之间，摆了两盘突兀的青菜和豆腐，名曰“翡翠”、“白玉”，其实安陵侯祖上有从龙之功，这两盘素菜，是提醒子孙不要忘记从前打天下的艰辛，更是炫耀从龙之功的过往。
这是沈冀最骄傲的地方。
冯文典看拍对了地方，继续道：“沈家祖上能人辈出，如今二表哥外放历练，正是走当年先祖创造辉煌之路”。
“外放确实能磨炼心性，”沈冀终于微笑，感慨的点了一下头，众人这才放心谈笑风生起来。
沈为看注意力完全从自己身上转走，暗自吁了口气。
吃到一半，又听到方婉提楚成誉。
“传闻皇上要给靖远王和陈相之女赐婚。”
沈为只觉得侯府的饭菜越来越不合胃口，本来夹起的一片清炒藕片，复又放到了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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