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绯高坐于白马之上,微微抬着下巴,明艳照人的脸上绽开一抹笑。
红裳灼灼,少女的情态实在明媚耀眼。
司阳竟不敢看。
他不过匆匆一瞥后即垂下眼眸,去瞧地上那只挣扎扑腾不休的大雁。
月绯翻身下马,行至御前,单膝触地,拱手向皇帝所在的方向行礼,“康王殿下先前一箭惊空,臣女见雁阵行迹有异,故循迹追去。果然于前方林畔草甸中,发现此雁。殿下箭术超群,箭矢射中此雁翅翼,令其无法高飞远遁。臣女侥幸,为陛下将猎物拾回。”
她话音甫落,月暄便已上前。他弯腰,一把拎起那只大雁的翅膀,将其提离地面。
月暄仔细打量着钉在翅膀根处那枚染血的箭矢,目光在箭杆上停顿了一瞬。
他看向月绯,脸上带着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狐疑:“哦……果然如此么?”
但旋即,他又自顾自地点点头,补了一句,“不过我方才在席上远观,见雁阵有片刻惊动,倒确实像是头雁受了伤。”
说完,他拎着那只大雁,转身便将其径直呈到高阳帝面前,笑道:“瞧,陛下,您要的大雁,我女儿为您追回来了!”
那大雁还在不停扑腾,散发着野禽的腥臊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皇帝脸色一变,当即无比嫌弃地后退三步,拿绢帕掩住口鼻,眉头皱起,声音闷在帕子里:“拿朕这么近做什么,寻个地方养起来罢!”
月暄提着雁,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那口型,分明是“真矫情”。
高阳帝明显是看见了,然而以他尖酸刻薄、喜怒无常的性格,竟没说什么,恨恨瞪月暄一眼。走了。
月绯此时牵着她的马,隔着三三两两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随驾起行的人群,朝着司阳的那个方向嚷道:“看来康王殿下先前那一箭,不是吓唬鸟儿玩的空响!”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不远处的宛国使臣听见而已。
前方正登銮驾的高阳帝自然也听到了这话,他侧头对身旁的月暄撇了撇嘴,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只评价道:“如此好胜!”
月暄替自家女儿分辨道:“她这般行事,所思所想,无非都是为了大昭的颜面。”
月绯此举,当真只是单纯为了大昭的颜面吗?
显是不尽然。
……
河西风云激荡,一日也离不得人。萧玦封侯固然是莫大荣宠,却也可能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她必须尽早回去,安抚麾下将士、震慑宵小之徒。若迟滞不去,那边还不知要使出什么幺蛾子来对付她!倘若她的舅舅与父亲因此联合,那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
因此,封侯典礼才过,萧玦便已打点好行装,决意即刻西归。
京郊十里长亭,月绯特在此处设下酒馔,为她摆酒饯行。
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倾盖如故。月绯与萧玦,虽说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面,成年之后更是各奔东西,相见日少,但月绯对萧玦,是由衷钦佩的。
她亲眼见着这世间,多少女子被逼无奈地囚困于深深后宅之中。她听人说,女子的美德在于宜室宜家,女子的智慧在于不争不抢。可月绯冷眼看去,眼睁睁见着女人们从一个家族中曾经掌事的祖母、家长,一代代逐渐沦落为瘦小虚弱、麻木愚昧的玩物。这般境地不正是所谓“安分守己”造成的吗?
倘若没有女子肯为自己的权力去奋争,没有女子愿为自己的尊严而赴死,而只知刻苦钻研如何侍奉公婆,如何应对“丈夫”这位老板、掌柜,如何拼命地去生儿子、生更多儿子……那么,这世上的女子,世世代代都要做奴隶、伙计、繁育的猪猡。
像月绯,萧玦这样的女人,既然有幸托生于名门望族,得享常人未有之便利,就更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去争权,去夺利!没准儿她们今日之“死”,就能为后来人蹚出明日之“生路”,让她们或许能得以自在出门远游,得以正经读书习字,得以凭借自身的本领挣钱自立!
月绯既与萧玦怀有同样的志向,又视她为榜样。她期望他日若有重逢之时,自己绝非被囚困于金殿玉宇之中,华贵麻木的后或妃,而萧玦,亦仍纵横西北、自由不羁!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世事茫茫,”月绯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却不知再见之时,你我又是何等模样!”
萧玦看出了她的忧虑与不甘,接口道,“莫愁前路无知己……”
她略一停顿,续道,“比起沦为囚徒,互怜互叹,我宁愿与你做敌手,酣畅一战。所以,阿绯,别让我失望,更别让你自己后悔。”
萧玦说完这话,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张开手臂,用力地拥抱了下对方。
一触即分。
萧玦不做留恋,旋即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握,便欲催马前行。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车轮滚动声,伴着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文瑾!文瑾留步!”
说来也怪,萧玦虽为武人,名中却带一“文”字。“文瑾”正是她的表字。
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青幔小车,正由一匹瘦马拉着,疾驰而来。马车在不远处的道旁猛地停驻,一只纤白素手自内急急探出,掀开了车帘。
紧接着,一道身影俯身而出。她头戴一顶垂落至肩的轻薄幂篱,帽檐一周垂下的洁白轻纱将她的面容尽数遮掩,只依稀勾勒出立体的五官轮廓。
那女子下车后,便快步向亭子这边奔来。直至萧玦马前数步,她才蓦地停住脚步,抬起手,手指微颤,掀开了面前那层隔绝视线的白纱。
正是安玲珑。
她今日的装扮与以往不同。褪去了繁复华贵珠翠璎珞与厚重礼服,仅穿着一袭式样极其简约的素白布袍,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秋风中扬起。那一头银白长发并未绾成发髻,只是任由其自然披散在肩后,秋风吹过,拂起发丝,掠过她苍白的面颊。她的脸上脂粉不施,洗尽铅华,质朴天然,不再像一件脆弱易碎的花瓶,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子。
萧玦看到是她,面上露出意外的表情,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荆园外的守卫竟肯放你出行到此?”
安玲珑被软禁在别馆,虽说守备不算十分森严,但若任由她肆意出入,按理说是不可能的。
安玲珑那双独特的紫眸望着马上的萧玦,道:“是你之前住在荆园时,与他们相交甚好,多有打点。我向他们苦苦哀求,说是你想必也愿见我一面……他们念着你的情面,才肯通融,放我出来片刻。”
原来萧玦暂居荆园时,早与那些守卫称兄道弟,饮酒笑谈,帮安玲珑打点了不少人。
萧玦闻言,了然一笑,“好吧,看来当初请他们喝的那些酒,总算没白费。”
此时分明是秋季,木叶渐黄,草木摇落。安玲珑却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支绿意柳。她走到萧玦的马前,微微踮起脚尖,手臂绕过马颈,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柔软的柳条系在马的辔头旁。
“我听闻,‘纤纤折杨柳’……”她低声说着,“折柳送别是大昭的习俗,柳者,留也。我送你柳条一支,盼春风再有期。”
说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悄然从她紫眸中滚落。
萧玦看着她的泪,沉默。良久,她终是轻轻叹了一口笑,“看来这大昭雅言,你当真是下苦功夫学了,都会吟诗了。”
“我本漠上征人,命若悬旌。或许不知哪一日便要埋骨黄沙之中,马革裹尸而还。待到他日魂兮归来,恐已是恶鬼一只了。你何必盼着与我这般人再见?”
“清都皇城,既来之,则需安之。你孤身一人在此,无依无靠,若实在不得不做出选择,寻求倚靠……”少见萧玦如此多话,她微微沉吟,终是说道,“陛下昔日在秋猎场上所言,未必就全是戏言。康王的母族与你相同,皆源自宛国。他在圣上面前颇得脸面,权势日隆。当日围场之中,他亦有心回护于你,可见并非冷漠无情之人。如果……如果一定要在这京中寻找一个可供依仗、暂得庇护之人,他未尝不是一个可考虑的良配。”
萧玦说着话,旁边站着的月绯,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诡异。
等到萧玦转过头,极其自然地将话题抛向她,寻求认同般问道:“你以为呢,阿绯?”
这时,月绯的表情可称扭曲。
什么!!!
什么!!!
什么!!!
你在说什么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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