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
六月中旬,暑气如同肆意的病毒,迅速席卷整个横城。
炎炎夏日毫不吝啬地倾洒着热意,蒸腾着地面上的水汽。对面街道上人烟稀少,偶尔有零星的车辆经过,疾驰的轮胎在滚烫的沥青路上拓下一道道热浪。
这会日头正盛,殡仪馆里的温度与外界大相径庭。
大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阴森森的,乔希站在殡仪馆大厅的门槛处,阴凉的冷气吹得她的背脊阵阵生寒,面前又迎着毒辣的烈日。
躁烈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更是震得她耳膜都要炸了,脆弱的头皮好像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狠狠挤压着。
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的生气正在一点点从自己身体里抽离,扯动着心脏的钝痛,心口好像被撕开一个大洞,呼呼的冷气钻了进去,烦闷的暑气又加入其中。
彼此纠缠,反复争斗。
冷热交替的窒息感反复折磨着她,搅得乔希全身僵麻无力,刺激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让她恍惚觉得这几天就同做梦一般。
乔麦和陈知彬的丧事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这场意外打得她措手不及,她必须强迫自己保持着高度紧绷的状态,就像一把拉满弦的弓,时刻坚守着,随时抵御外界的侵袭。
如今解决完一切,那根弦,猝不及防地断了。
拉到极限的弦完成了使命,嗖一下,把她一下子拖回了原位,但颤抖着的余波仍震得乔希的后脑勺隐隐作痛,仿佛整个人被抽干了精气。
如果说前几天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令她百毒不侵,但现在,保护罩无情撤下,因为长期的超负荷运作,延期而至的病痛尽数找了上来。
乔希被种种病痛摧残着,让她不可控制地想到了过去。
乔希和乔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
二人的母亲不堪乔大成的殴打与虐待,十八年前,也就是在生下乔希之后,终于找到了机会从医院逃离。
自此,乔大成便改变了发泄的目标。
往后的那几年,两个幼小的孩子一直溺在沼泽的漩涡里。
疼痛与咒骂拽着她们的后腿,她们拼命仰着脖子呼吸,向外界求救。
但年迈的乔奶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牵着两个弱小的孩子一同向外挣扎,然而,如同野兽一样的乔大成在她们四周布下了荆棘。
一边是自己的亲孙女,而另一边是自己的亲儿子。
乔大成无用,废物,狂暴,但都改变不了事实,血液里那点残存的亲情让乔奶奶挣扎了将近八年的时间。
直到乔大成突发奇想地要去南边做买卖,不顾乔奶奶劝阻,在抢夺了全部的家产后,毅然离开了家,自此再也没有了音讯。
而绷在乔奶奶体内的那根弦也因为一方的挣脱,再没办法维系,同年十二月,乔奶奶大病一场,没能撑到过年。
当时,瘫在病榻上的乔奶奶生生凭着一口气吊着,她艰难地从床板的夹缝中摸索着,最后掏出藏起来的房本,等放心交到了乔麦手上,就撒手人寰了。
那一年乔希八岁,乔麦也才刚刚十六。
房本是乔奶奶瞒着乔大成藏下的,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房子不算新,但把房卖了足以让俩孩子上完学。
但乔麦接下房本后就把它收在了原位,房子自然是不能卖的,这是奶奶一辈子的心血。
房子在奶奶就在,这个家才算是有温度的。
只是苦了还没成年的乔麦过早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早早担起责任,她知道自己在学业上的天赋有限,时常逃课去附近打零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陈知彬。
陈知彬的家原来也是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
陈知彬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返程时,一场意外的车祸夺走了两人性命。自此,陈知彬也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那一年陈知彬十三岁。
陈知彬早早退学出来混社会,靠打零工养活家。
有天吃饭时,正遇见被顾客为难的乔麦,出手帮了一把,兴许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两人又年纪相仿,再后来就这么在一块了。
两人在一起时,讨论得最多的还是怎么挣钱。
两个被贫穷逼急了的孩子一拍即合,他们两个,一个心细,一个人有胆子,倒是对好搭档。
乔麦知道自己不是上学的好苗子,索性直接退了学,和陈知彬一起探索着各种挣钱的门路。
只要是不触及底线的,都不会放过。
近几年倒是挣了点钱,俩人不甘心,又拿出大部分资产盘了个厂子,起初成效不错,算是开了个好头。
眼看生意就要蒸蒸日上,只是还没开始,就又出事了。
陈知彬穷怕了,一心只想着利滚利,可奈何自己没那本事,更没那学识,在一场狐朋狗友的酒局上听信了所谓朋友的吹嘘,心痒痒地大手一挥,辛苦挣来的资产就这样打了水漂。
其中一部分钱还是向几个工作上认识的老板借来的,如今还不上,本钱也讨不回来,陈知彬傻眼了。
陈知彬不敢说实话,只能瞒着乔麦,直到一个月前东窗事发。
乔麦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铁心要和他断,陈知彬苦苦恳求。俩人又商量着卖厂子还债,可吵来吵去,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都没个结果,倒是俩人都吵进了湖里。
高中三年学业紧张,乔希长期住校,没和他们住在一起,就算放假的时候,她也更喜欢住在自己家。
但乔麦总能抽出时间去看她,姐妹俩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乔麦还给她打了钱,叮嘱了几句。
接到两人死讯的乔希刚刚结束高考,正带着满腔热情,和好友计划着毕业后的美好旅行。
她还记得那天,最后一科英语考完,她飞奔出了考场,正满心欢喜等着乔麦接她回家,可等到的却是班主任带来的沉重的噩耗。
等她着急赶到的时候已经临到傍晚了。
乔希孤零零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平湖,身后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群。警察,救援队,医疗队在她眼前一一掠过。
她像是没有感知到,只呆呆地盯着湖面。
傍晚时分,蓝色的平湖一望无际,那天晚霞可真美呀,血色残阳囊括着广阔无垠的平湖,将湖面染上一面赤色。
平静的湖面无波无澜,被风荡起的水波时不时氤氲着岸边的枯草,乔希孤身伫立在岸边,冷冷地看着。
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不远处,一头扎在湖里的黑色奥迪显得那么扎眼,车子的半边身子都浸入了这片好像会吃人的血色湖泊里。
无声无息。
直到后半夜,调查才结束。
行车记录仪记录了全部过程,工作人员把调查出来的情况通知给她。
当时车上的俩人爆发了剧烈争吵,因为工厂的问题吵得热火朝天,开着车的乔麦情绪失控,方向盘倔强地一转,直接开车撞破了护栏,最终连人带车,一并扎进湖里。
其余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半夜的风,很冷,和殡仪馆里的冷气一样。
殡仪馆里安静而肃穆的休息室中,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挂在墙上。
乔希坐在正前方,仰着头,目光无法从屏幕上移开。
蓝底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两个熟悉的名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只剩下她的心跳和那两个名字在屏幕上静静地躺着。
乔希目睹了整个过程,从他们被准备,到进入火化炉,再到冷灰,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无声的电影,一帧一帧在她眼前跳动。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让她觉得自己是麻木的,她面无表情地经历了全程。
可到现在,当乔希的怀里抱着有些烫手的骨灰盒时,她才蓦然明白,乔麦的温度,声音,正在一点点随着那场火消逝。
深深的无力感突然袭了上来,乔希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去想,但她好像听到了冰冷的容器关上的声音。
将她隔绝在外。
喷出的灼气几乎快要侵蚀了她,这一刻,乔希多么渴望自己也跳进那场火海里。
“姐。”
一道怯生生的童声,忽然把她从沉痛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乔希一怔,一脸茫然地循声看过去。
一个男孩正呆呆傻傻地站在大厅外的台阶下,是真的傻,这么热的天,就这么待在外面,他的个子不高,明明已经十五岁了,还是长得又瘦又小。
肥大的深绿色半袖套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皮肤被晒得很红,他的脸小巧而清瘦,下巴尖细,鬓角的黑发紧紧贴在脸颊,泪痕和汗渍混在一起,像极了一只花猫。
但这只花猫也没什么特别的,扔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注意。
只有那双眼睛,乌黑的眼珠在碰到乔希的目光时闪了闪。
那两颗黑眼珠清亮,就像墨条在砚台上一圈圈打磨出来的墨汁,又黑又亮。
乔希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一语不发。
她双拳紧握,努力克制自己,冷冷地瞪着,像是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在漫长的沉默拉锯中,两人的目光再次不经意相撞。
感受到冰冷的视线,刺向他的锋芒像一把尖利的刀子,男孩被深深震撼,他努力缩着肩膀,下意识撤步,又在顷刻停下。
男孩磨着步子,内心好像在做巨大斗争,良久,他再次抬起头时扯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带着几分讨好。
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这次,男孩鼓足勇气拔高了些音量。
“姐。”
又是一声。
但乔希投过去的视线,还是一样的冰冷。
乔希死死瞪着他,内心含着怨恨的怒火终于探索到了出处,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出口,她恨不得抛弃所有理智,将面前人撕得粉碎。
这是她那个杀千刀的姐夫陈知彬,给她留下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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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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